他望着她绷着的一张小脸,漫不经心道:“这新房里叫人待得不痛快,我出去透口气。”
善水端详他的神色,知道他不是在吓唬自己。
今夜之前,她对他的所有印象几乎都来自于道听旁说和那次偶遇。现在这个过了一半的洞房夜,不过是给她机会真正认识这个男人而已。
她听说过他少年时行事跋扈我行我素,往往被人所诟病,甚至有告到御前,都不过被压了下来,或者遭一顿训斥,最后不过不了了之而已。
现在她终于见识到他的这种本事了。
他看起来真的是打算就这样撇下自己一去不返了。他自然有地方好去,她却担不起这笑话。
善水盯着他,道:“世子,你这一口气什么时候透都行,今晚却不行。我知道你不喜我。只再不喜,这一夜你也必须要在新房里过,哪都不准去。”
霍世钧眉头微微一挑,似笑非笑道:“我若一定要走呢?”
善水松开裹住自己身子的被衾,扯来刚脱下的红衫草草裹住身子,下榻趿鞋到了针黹盒前拿出把剪子,把刀口顶到了自己咽喉处。见他眉皱得更紧,下巴又紧紧崩起,知道他是恼怒了。果然听他冷冷道:“我还以为你要做什么。原来又是寻死觅活。女人果然可笑,以为这样便能挟住男人。”
善水也是冷冷道:“世子,你在女人堆中见多了寻死觅活,自然不会畏惧我这一把剪子。只我却告诉你,你若敢出这门一步,我绝不会活到明早出门。你不给我薛家脸面,我也不会让你这王府安生!”
霍世钧脸色瞬间转为铁青,善水不等他动作,立刻又放缓了音调,接着道,“我知道你向来我行我素,全不把旁人种种放在眼中。你有这等狂傲的本钱,那是你得天独厚有本事,我羡慕得很。谁又不想随心所欲?可是有些规矩和脸面,该成全的时候也必须要成全。因人活在这世上,并非只为自己一人而活。我不得你欢心,你日后如何冷落我都无妨,我绝无怨言。但这洞房之夜,你若这样拔腿而去,你欲置我薛家于何地?叫我父亲往后如何去面这朝上的内外同僚?即便你丝毫不在意这旧日师恩,你也总要想想君臣伦常。这桩婚事是奉旨而成。你若这样悖逆,就是在打你皇帝伯父的耳光,扫天家的颜面。所以世子,请你做出开门的决定前,三思才好。咱们毕竟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仇人,这内闱中的事,我觉着还是关起门来在内闱中解决好,何必闹到人尽皆知让人背后笑话。你说呢?”
霍世钧的一双凤眼微微眯了下,脸色终于渐渐缓了下来。朝她慢慢踱来,到她近前之时,见她手还执剪在喉,胸脯微微起伏,哼一声,伸手从她手指里拿过那剪子,咣一声远远扔到了桌角上,这才冷冷道:“行了,说这么多都不带喘气。果然是薛家出来的人,书念得多,口舌之利能顶我一个亲兵司了。”说完自顾往床榻而去,善水听见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声,回头见他已经自己脱了外衣上榻。
善水长长松了口气,这才觉到心还在怦怦地跳,后背仿似也出了层细汗。见这喜怒无常的男人已经回心转意上了床,便也跟着爬上了榻,和衣在他里侧卧了下来。
第 15 章
身畔的男人再没开口,也没什么动作了。或许是真疲倦了,或许是酒意终于发作。过了片刻,善水听见他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偷偷睁眼看去,见他仰天闭目,睡容平静,瞧着真的已经睡了过去。
一个非常糟糕的洞房之夜。
她验证了他的跋扈和无情,他大概也知道了她不是什么善茬。这样也好,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装个几天容易,一世就难了。至于以后……以后她只要别和他像今夜这样针尖对麦芒地干架,与这个男人应该可以相敬如冰地安然过下去,这一点从他最后时刻终于迈脚回到床上可以看出来。
她知道自己刚才那样的举动其实非常冒险,万一他是个混蛋到底的人,根本无视她自戕的威胁,还是要走,她该怎么办?真的灭了自己,她不会那么蠢;去堵住门不让他开,她的力气斗不过他;去哀求或者勾引他好留住,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所以她最后选择了赌,就赌人活世上,绝不可能真的万事无忌,更何况像他这样地位身份并且还要立于朝堂的人。所以她立刻抓住机会对他讲道理,而她最后也赌赢了。
其实他自己应当也是知道该如何做的,虽然还很年轻,但毕竟不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了,也算是个有手腕的人物,只是在那瞬间失控,这才翻脸而去。后来被她给了个台阶,也就顺势下来而已吧?
至此,善水才终于彻底呼出了一口气。轻轻往里再挪了下自己的身子,蜷起来闭上眼睛。
她真的很累了,现在放松下来,很快便也睡了过去。
……
陌生地方的第一夜,善水这一觉居然也睡得挺沉,甚至连梦都没做一个。五更初,门被叩响起唤的时候,她竟丝毫未觉,仍酣眠不醒。
门外的王府内事管事顾嬷嬷,见新房里喜烛红彤彤火光仍亮,叩门却无应答,略微皱了下眉,再稍稍重扣了几下。
她是个严厉的老人,而且在王府中地位超然,俨然半个主人。年轻时在宫中乳过小时的永定王,也是穆太后身边的心腹人。永定王成年被开府赐宅后,她便随了过来,一直到现在。霍世钧小时,有次顽皮爬上王府前堂衍庆堂高达数丈的兽脊房梁之上,因上头琉璃瓦滑脚,一时踩空溜了下来,屋宇下的下人们惊呆没反应过来时,被正寻了过来的顾嬷嬷看见,奋不顾身冲上去接住,结果小世子安然无恙,她却折断了一双臂骨,养了大半年才好,到现在阴雨天时还会酸胀。经此阖府上下无人对她不敬。叶王妃就不用说了,连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霍熙玉,在她面前也要收敛几分。
顾嬷嬷现在亲自起早来唤一对新人,是有两件事。第一是要唤醒他们去拜宗庙。
皇族子弟成婚次日,五更末准点,先去皇城宫门前左的宗庙祭拜先祖,再入颐宁宫拜谢,回来时才到府中上房拜会长辈亲眷,这是多年一直延承下来的规矩。顾嬷嬷自然重视,亲自来唤世子与世子妃。除了这个,第二便是要验收元帕。
这也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顾嬷嬷自然相信薛家女儿,她也听闻过薛笠,所以对这新进门的世子妃有天然的好感。但既然是规矩,还是要过一下的好。
善水终于被这第二轮的叩门声惊醒,动了下手脚,极力睁开惺忪黏腻的眼皮,脑子一时还有点迷糊。其实从入睡到现在,也不过寥寥三四个钟头而已。这对从前在薛家时每晚必定睡满十个小时的她来说实在是种折磨。等她终于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冷不丁却看到一个赤着上身的陌生男人正朝着自己侧卧,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她,顿时吓了一跳,与他呆呆对视了几秒,脑子里这才反应过来。
这里是永定王府,对面这个一大早醒来便盯着她看的陌生男人就是她的新婚丈夫。
她非常不习惯这种近距离的一早对视,况且门外叩门声又起了第三波,听到一个有点苍老的妇人声音威严地响起:“世子,世子妃,该起身了!五更祭祖是桩大事,耽误不得!”
善水一骨碌爬了起来,低头去找自己的衣衫。
她现在身上还只那件红衫和后来穿回的亵裤,肚兜自昨晚脱下后便没穿回去。现在自然先要穿上。找了一圈,才发现在榻尾的被衾下露出一角。因颜色都是大红,烛火又隔了帐幔透进来,起先看不大清楚。
善水忙弯腰伸手过去抽,不想却抽不动,掀开被衾,见正被他的一只大脚压住。
善水再抽,还是抽不出来,回头看他,见他两手交在了后脑,神色悠闲地看着自己,眼睛里居然仿似带了丝笑意。
昨夜遭了不痛快,今早这么早又被吵醒,他居然没有起床气,看起来心情居然还不错的样子。善水对此略微惊讶,可也没心情与他调笑。这肚兜是贴身之物,虽然自己费了不少功夫才刺绣出来,本是准备给与张若松的那个新婚之夜的。现在被他这只大脚板这样压过,她是决计不会再穿了,等过后偷偷丢掉便是。
善水放开了手,绕过他一双大劈的腿,从榻尾爬了下去,到了放置自己内衣的箱橱前,改拿另件。
到这里这么多年,虽然也被养得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但一些基本的事情她还是习惯自己做,不至于连自己内衣放哪里都不清楚要等着丫头进来伺候。
善水看中一件杏色肚兜,伸手正要去拿,忽觉有个黑影靠近,他已过来,把那件原先被他压住的肚兜往她手上一丢,一双手也从后扶上了她的腰腹,极是自然,仿佛他们本就该这样。
善水浑身一僵,觉到身后男人已经贴了上来,竟低头俯到她耳畔,压低了声道:“嬷嬷来收那东西了。你没有,可想好了怎么办?”说话时,一股微热的气息拂洒在她的耳畔,令她半边头颈顿时又起一层细皮疙瘩。
善水勉强回头,见他正似笑非笑望着自己。许是大早刚起身,又背了烛火光瞧不清楚的缘故,眼睛里的那种幽凉竟也似消了去,多几分懒洋洋的慵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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