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媳妇笑道:“都是过去的规矩,现今没几个人家养得起这样架子的厨娘。在奶奶这里做事,伺候的都是娇娇弱弱的姑娘们,不比原先伺候一个席面的人,旋一旋儿就要做出五六个菜来,不然就是丢人要坏事。”
当下商议既定,乔祥家的便在小厨房里做事,一个月三两银子,节假之礼另算。那小厨房在青葛院侧院靠角门子的廊上,正好对着怡湘院的侧门,两下送饭取饭十分方便。小厨房里案灶俱全,大小共四间屋子,最小的一间供乔祥家的和她小女儿宁儿住,那宁儿随她娘学做菜,正好打下手。
李纨忽的想起一事:“之前酱的事闹得凤丫头那里鸡飞狗跳的,横竖她院子人少,和我们一道吃算了。”
黛玉悄悄道:“她虽下来,好歹余威尚在,谁这么不长眼里面欺上头去了?”
李纨见四下无人,方迟疑道:“我后来问过那惹事媳妇的来历,是新来的。大约没人提点,又不明白其中关节,自作主张瞎了眼罢。”
黛玉半晌道:“当年谁能想到,她也会吃这样一个闷亏呢。”
“都是命中事,谁能看破,可以做得神仙了。”李纨笑着道:“你没事便往她那里去坐坐,当初你和宝玉之事,她并没有亏待你。”
黛玉嗔道:“我时常去的。你说这话,便是把我看做那势利的小人了。被人冷落的滋味如何,别人便罢,我能不知道?”
李纨想起黛玉之前受过的委屈,不由得怜爱更甚,抚其鬓道:“是呀,谁知道现在你成了千娇万贵的宝二奶奶,当初那伙不长眼的,现在肠子都要悔青了罢?”
黛玉笑得弯腰伏在桌上,那指头戳李纨道:“好不现眼!”
她们玩闹之时,梅娘正在自己房里做小孩鞋袜,她带进府里的贴身丫鬟双喜附在其耳边唧哝半天,她讶然抬起头问道:“怎么着,二奶奶不与我们一道在大灶上吃饭,另有人送去?”
双喜道:“可不是,那个小厨房里米粮菜蔬都是一等一的精细呢,还时不时有野味送来。听说掌勺的嫂子原先师从正经官册子厨娘,手艺更是大灶上那几个蠢笨奴才比不上的。”
梅娘听了半天没言语,晚间就让贾琏看到她眼眶通红的可怜模样。贾琏因她怀着身子,爱惜得很,生怕哪里不像意,自然追着问。好不容易问清,才知她不愿吃大灶上的饭菜,也想随小厨房的伙。
贾琏想了半日,不敢直接和李纨说,便去找凤姐。凤姐慢慢道:“这事哪里是我做得了主的?你也不怕人笑话,我尚且是附带着的,哪里来的道理再带个人去?她本怀着身子,不照别人能随意吃喝些,更是麻烦了。”
贾琏焦躁,冷笑道:“你平日装贤良,此时却是露出来了。大嫂子本是极宽厚之人,都是你们这起心尖面酸的给闹着才不敢提出来。梅娘她吃不惯大灶,想随你们一道是何容不得的事?即便我去对老太太说,老太太也无有不依的。”
凤姐笑道:“既然如此,你便去对老太太说罢,随你说我不贤良也好,善妒也好,我不惹这个事。”
平儿忍不住,冷冷道:“原先大奶奶没弄小厨房,姨娘不照样吃得好睡得好么?爷是个有胆识的,尽管为了姨娘去找老太太开口去,看她不一拐杖赶你出来呢。”
贾琏听着那几声姨娘分外刺耳,大怒道:“小骚蹄子,你说她是姨娘,你自己又算个什么东西?别不忿,我明儿就抬举她要她做你正经主子,见着就得磕头,看你还说嘴也不?”
平儿气急,凤姐大笑道:“阿弥陀佛,爷你行行好,快去抬举她!有人顶替了这劳什子二奶奶位子,我巴不得早些清静出府呢。”
贾琏被哽得说不出话,跺跺脚愤然踹门出去了。
☆、64第六四回
平儿琢磨着凤姐话中滋味,总觉得有些心惊胆战,和丰儿商量无济于事,只得找个由头去寻李纨。
李纨道:“你放心,大姐儿出嫁之前,她还是得忍口气在这府里。”
平儿含泪道:“那大姐儿出嫁之后呢?”
李纨沉默一会儿,问:“你心里盼着她过什么日子?”
平儿想了想:“奶奶生性要强,打小呼奴使婢地惯了,自然还须和以前一样风光才好。”
“她是个聪明人,心里未必没有成算。”李纨安慰平儿:“等到了时候,我能帮你们一把,决不会缩手。你放心。”
接连听了两个放心,平儿虽然依旧有些迷迷糊糊的,却也知李纨是仁厚之人不会拿话哄她,心里便觉得轻松了好些,一扫愁容告辞回凤姐院子去了。
平儿走后,李纨却是轻松不起来。她发呆半晌,提笔给史湘云写了一封长信。史湘云自嫁到卫家以后,小夫妻相互敬爱倒也和美,唯独卫家似乎是流年不利,接连坏了几个官,家事也渐渐萧条下去。前不久听从京中来的女眷说起,似乎那卫若兰身子不爽,镇日躺在家中调养,生生把湘云给累得瘦了几圈。
“派个机灵点的小厮,再找两个女人一道把礼物和书信送到卫家去。”李纨特特嘱咐素云:“别的尚可,这匣子药一定要亲自交到卫奶奶手里。”
素云道:“亏得奶奶,尽拿自己皮肉贴亲戚们。这些皮袄人参大太太要了几次,叫她看着又有话说。”
李纨淡淡道:“她又不缺这些,再说我的东西,爱给谁给谁,”
素云笑着点头道:“正是这个话呢。我只是怕奶奶又发起疯来,宁肯自己冻着饿着,也不愿意叫家里的姑娘们受了委屈,再加上家外头的姑娘,哎哟哟。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家姑娘好歹念着你的好,将来走动也见份好意,史大姑娘就远着了些儿,日后老太太一去,她能来看咱们几回?奶奶你又不是开善人铺的,禁不住这样耗,你看太太落了个乐施好善的名头,也不见动了真根本;像傻奶奶这般,兰哥儿和灵哥儿往后怕是要喝西北风了!”
李纨掌不住笑道:“没得说这些小气话恶心人,你当他们爹是没用的,哪里就饿死了。”
素云皱眉道:“大爷也真是的,去了恁久还不写信回来。”
“那边不正紧着么,只要他平平安安没事就好。”李纨看了一眼龛里供着的本命灯,微微一笑。
史湘云得了回春丸后,卫若兰的病在她的精心照料下渐渐好起来,她总算放下心,整天直念佛。卫家如今只剩下两三房在京中,其他的不是归了本籍就是迁往别处去,眼见显得冷清。她对卫若兰道:“如今你身子好转实乃万幸,只是咱们却无力再养这些个奴仆,住这大宅院里,倒不如随我一道去金陵。老太太原先也写信过来要咱们去养养元气,贾家虽获罪,根基还是在的,即便官职弄不到,银钱上倒可以帮些个。”
卫若兰道:“怎好叨扰?只怕她是于情面上才这样说,真个去了反给人添乱。”
湘云笑道:“老太太待我如何你素日也是见着的,偏有这些疑话儿。不瞒你说,前儿那边府里大奶奶又写信送东西来,言辞且是恳切,连住处都替咱们安排下了,还有甚顾虑的?做人还须拿得起放得下,都到这地步了,就不要爱脸面寒了人家的心。”
卫若兰见她如此说,心里自然也是愿意,便由着湘云变卖了宅院家什,打发走不相干的仆人,只留几个旧仆收拾行李一道往金陵投奔贾家去了。
李纨为湘云想得周到,假借贾母之名替他们夫妇收拾下了一所独门独户的干净小院儿,精巧细致,床铺桌椅一应俱全。这院子原本是穆氏当年替李纨置下的产业之一,闲着半年没有租赁出去,正好给卫氏夫妇用。
湘云带着夫君上门拜见,送过人情土仪之后,贾母等拉着她在后院里说话,贾琏和宝玉陪着卫若兰在外厅喝酒。两边俱是是久别重逢,说不得都十分高兴。
“我的儿,你怎瘦了这些!”贾母搂着湘云道:“成亲了还没个稳重样子,叫我如何说你才是。之前写信叫你,现在才来!”
湘云撒娇道:“家里爷一直病着,我不好丢了他来的。如今见他好转,自然想念老祖宗和姐妹们,就搬来至此。往后得了空一定来瞧老祖宗,只怕来多了嫌。”
贾母乐得合不拢嘴:“怎么会嫌呢?你们都是我从小儿看着长大的,如今嫁的嫁,走的走,一大屋子宝贝儿就剩你们几个,心里一直都想念得很。”
众人心里明白卫家势落,不过谁都不肯直说出来,嘴上都是往后常聚热闹之语。说到底此事也不碍着她们什么,唯独有些可惜贾母的私房又要少一笔,不过谁叫湘云自小嘴乖惹人疼呢。
酒宴散过后,贾母苦留二人居住。湘云事先经过李纨嘱咐,便说已在城中安下宅院,往后日子多着,随时可以过来请安。邢夫人见不用占自家房屋,更是悄悄松口气,面上依旧若无其事。
辞过贾母等人后,湘云来到青葛院,一样样看李纨房中摆设,叽叽喳喳评论这个好那个妙,素云笑道:“史大姑娘还是老样子,哪里都闲不下来。”
李纨道:“还叫人姑娘呢,该叫奶奶了。”
湘云笑道:“别说,我好久没听人这样叫我了。什么奶奶,听着就显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