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姨娘才从赵姨娘处回来,只觉得腿酸耳麻,便叫小丫鬟斟茶来喝,自己疲惫地歪在炕上休息。
方才听赵姨娘不断称快叫好,便知宝玉和贾兰的病只重不轻,心下满是担忧,以及一点点的……快意。
周姨娘忽的睁开眼,微微一笑。
至于贾环么,不急,有你倒霉的时候呢。
小丫鬟懒洋洋的,好久才端了杯茶来,随手往桌子上一放就走了。周姨娘早已习惯,她伸手拿过茶,却发觉茶水是凉透了的,性子再好如她也忍不住低声骂了几句。
屋内的摆设并不寒碜,却无可救药地透出些凄凉之意,带着点阴森和萧瑟,明明是夏末,屋内却早早浸满了秋意,那感觉仿佛是大大打了一个哈欠导致满眼含着热泪。
再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抬出两个人出去埋了罢?周姨娘放下茶杯,才要拿起鞋脚,门忽然被猛地推开来。
她没有通报丫鬟,所以并没有感到惊讶。不过看清来人后,一向镇定的她也经不住手颤抖了起来。
“在哪?”李纨的声音也是颤抖的,两个女人惊惧地互相对视着,周姨娘半晌说不出话。
“大奶奶说什么?”周姨娘站起身,勉强挤出笑意,道:“大奶奶难得来这里,小蹄子们只顾懒,还不快来斟……”
“够了!”李纨怒吼道:“快点把那东西给我拿出来!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我的兰儿!”
周姨娘脸色唰的一下子白了,跌坐回去。碧月见状,忙喝道:“一个个呆着做什么,把这里全部搜一遍!有什么腌臜东西一并拿出来,找不到,把地皮也掀了,有人来问咱们自会回太太他们去!”
那些婆子巴不得一声,顿时手忙脚乱冲进去了,趁乱还私藏了些值钱点的东西。丫鬟们心细,一样样翻检着,周姨娘渐渐恢复了平静,她漠然旁观着,似乎这一切与她无关。
李纨吩咐人看守住周姨娘,自己则亲自参与了搜检。终于,在周姨娘枕头底下的一块床板中,发现了两个布娃娃,背面贴着着贾兰和宝玉的生辰八字的白纸,娃娃身上插满了乌针,还有被烧过的痕迹,布娃娃旁边是一溜儿青面獠牙鬼,个个持叉戟做刺杀状。
李纨见此场景,恨不得亲手撕了周姨娘。一个老成些的婆子用帛包了那些东西,小心翼翼放在盘子里对李纨道:“大奶奶,咱们还需把这东西给太太们看去,让马道婆来瞧瞧,她必定有办法。”
李纨点点头,那婆子为着讨好脚不沾地的去了,素云怕她不稳重,忙忙一路跟了去。
李纨走到周姨娘跟前,狠狠一巴掌扇了过去。周姨娘面颊涨红起来,她却只作不觉得,愣愣站在那里,没有丝毫反应。
碧月忙走上来道:“奶奶仔细手疼,像她这等,太太老爷必定饶不了她,奶奶消消气,省的气坏了身子不值得。”说罢又一口啐在周姨娘面上:“黑了心的小老婆!两位哥儿要是有什么好歹,要你一家偿命!”
还没一会儿,凤姐儿就扶着王夫人赶来了。王夫人两眼喷火,二话不说走到周姨娘跟前扇了她几个耳光,她痛得缓缓蹲在地上,王夫人还觉不解气,吩咐道:“来几个婆子,把她架到院子里,拿大棍子打,打死为止!”
话音刚落,贾政带着许多人来了。院子里顿时寂静下来,他冷冷扫了一眼周姨娘,道:“把这个贱婢锁起来,叫人看住她勿要寻了短见。琏儿去问问她的家人,看看今天这事怎么处置。”
周姨娘吃力道:“用不着叫我的娘老子,他们已经死绝了。上个月才报的丧假,我知道你们没一个放在心上的。”
王夫人哭骂道:“我瞧你平时比赵姨娘安静和气,怎知是这样歹毒的贱、人!宝玉和兰儿两个那样小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他们坏了你什么事,你良心被狗吃了?咱们平时待你不薄,你却这般忘恩负义!”
周姨娘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们对我有何恩义?我本是要放出去的,只因看中了我老实,就让我做姨娘,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生生逼死了我家表哥。珠大爷死了后,我才怀上个,还不知男女呢,就被太太你派人推了我一把给滑掉了。这府里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哪一个不是锦衣玉食的,偏我就连热火门院里得宠的丫头也不如,娘老子染了病也没钱给他们治,你们打发叫花子那二十两银子,给过一次便不肯再给了,还吃不少眉眼高低的。我想了想,这些年,实在没有受过你们的恩。”
王夫人气得浑身乱颤:“到这地步了,你还要青口白牙地来泼脏水!我都不知你曾有孕,何时派人推你来?再者我是那不容人的,赵姨娘怎么就生下了两个?你心里不忿我情有可原,他珠儿媳妇是怎么得罪你了,你连她也不放过!你就不怕死了的那些来寻你?”
周姨娘闭口不答。贾政喝道:“休要吵闹,把那巫蛊破了是正经。”凤姐道:“回老爷,那宝玉干娘已经赶到了,正在做法呢。”
吩咐人看好周姨娘后,众人赶往大厅去。只见马道婆穿得郑重其事,在那里嘟嘟哝哝上香撒灰,上蹿下跳不亦乐乎。不知盘弄了多久,她最终抹去了布娃娃上的生辰八字纸和乌针,把那些物事一把火烧掉后,不一会儿怡红院那边就来小丫鬟说宝玉已经开始好转了。
李纨派人去瞧贾兰,却得知贾兰不见起色,顿时慌了神,忙忙对王夫人道:“太太,周姨娘实在可恨,兰儿此番危险,还求替他……替他偿命!”
王夫人咬牙道:“我何曾不想了结了她?只是老爷吩咐此事不可外传,必有隐情,正在里头商量呢,在那之前不许任何人动她。”
李纨从不曾杀过人,连鸡也没杀过,当她得知解救方法只有以杀止杀后,心中矛盾的煎熬比什么都来得折磨人。她回到稻香村,见贾兰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眼睛微微红了,袖了一把剪刀只身往周姨娘院子那里去。
还没走到,远远就见周姨娘的屋子火光冲天,许多奴才奔跑相告:“走水了!快来救!”
李纨整个人愣在原地,几个婆子模样的人匆匆端着盆跑过去抱怨道:“好好儿看着的,怎么会起火?还是从外头起的,谁这样不长眼。”
火直到天黑才救下来,好在周姨娘的屋子没有连着其他院落,便没有烧坏太多地方。周姨娘被烧死在了里面,这场巫蛊之祸贾府自然是掩下了,不准人再提起。王夫人吩咐将一卷破席裹了周姨娘焦炭一般的遗体丢了出去,那乱葬岗上不兴立牌位,周姨娘的愿望落了空,直到她死,也没人想起她真正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还有一更哟~
☆、41第四一回
记住哦! 周姨娘的死如阴霾一般笼罩在贾府上空了许久。 赵姨娘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她脑袋简单,盘不清里头那些是非曲折,只本能地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无力感,安静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贾兰恢复健康后,李纨并没有立马叫他继续上学,而是带在身边让他无拘无束地玩了几天,黛玉宝玉他们也经常过来陪贾兰玩。倒是贾兰自己过意不去,对李纨道:“娘,你不要担心我,谁不曾病个几场呢?我还想上学里去,不知道落下多少功课了,心里甚为不安。”
李纨道:“不急于此,你才好,我心里尚自有些惶惶的。”
贾兰笑道:“娘别怕,我好好儿的。”说罢把头埋在李纨怀里,李纨不住地摩挲他,手微微有些颤抖。
如果没有那场火,自己的手,恐怕早就沾上了鲜血罢?
不过为了兰儿,她愿意杀人,只要兰儿好好儿的。
贾兰照常上学去后,李纨后怕起来,去了阿八那里买了些辟邪防身之物,舀荷包装了好生带在贾兰身上,又重金购得一个加持五福之力的玉质平安锁命贾兰贴身带着,即便是沐浴睡觉也不准舀下。忙完这些后,李纨才算是松了口气,安下神来。
夜晚,李纨沉沉睡去。朦胧中她觉得自己忽冷忽热忽重忽轻,身不由己来到一个书房,只见房内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子伏案画着什么。
待眼中一片清明之后,李纨发觉自己又来到了周讷身边。这一次和往常一样,他无法看见自己,自己也无法触碰他。
周讷舀着笔细细在纸上描摹着,李纨见状有些好奇,凑上前去看了看,顿时愣住了——好像画的……是自己?
周讷画得很认真,无论是眼神还是发髻,都与李纨极为相似,不知道的还以为李纨是那画中女子得了一口仙气从纸上走下来的。
越看李纨越觉得脸颈发烫,她暗自笑道:这可是个怪事,他不曾见过自己,怎么就画出这样一幅画来?
画完后,周讷满意地把画晾在架子上等风干,正在这时杏儿端茶进来,看到画也吓了一跳,打趣道:“二爷转了性了!这美人儿是谁呢?”
“我也不知道。”周讷摇摇头,退后几步观赏了半晌画,微笑道:“想必是梦中之人,不知不觉就画出来了。”
杏儿也笑了:“说不准就是二奶奶呢!这画儿我可要好好看上几眼,将来留心蘀爷寻着,说不定是一桩天赐好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