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道:“方才咱们也是这样说呢。”
黛玉笑道:“你以为我是那书呆子?我本不是什么高士,在这锦绣膏粱之地呆久了,难免入俗了些。”
宝玉忙道:“这不俗。大嫂子亲摘菜蔬,不但新奇可赞,又显农家乐趣,咱们家里平常是体会不到的,所以是极风雅的一件事,怎么会俗呢?”
湘云笑道:“恐怕林妹妹在书房燃书撕皮啖肉,二哥哥也要说那是真名士自风流罢,唯有咱们在亭子里喝茶都是俗的,拿什么比她!”
黛玉瞪宝玉一眼,宝玉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和探春搭讪着说些别的话。
李纨看得热闹,不妨被迎春一把扯过坐着,连被灌了两小银杯酒。她怕干喝酒胃里发烧,问湘云:“有什么下酒的?
湘云抿嘴笑笑,从桌上盘子里拣了点酥炸雀舌在李纨碟儿里让她吃:“其他都是寻常,这个还罢了。”黛玉瞧见,对她道:“你且不要光吃那个,我从姨妈那里学着糟了些鸭掌,下酒也好,你尝尝。”
说罢她亲拣了一个放在李纨跟前,李纨尝过后,真心实意赞道:“这个比姨妈做的好吃。”
黛玉笑道:“好吃就行,等会你带些回去罢,我做了好多呢。不过东西不是白给的,等会咱们一道过去你那边,我挑挑你那儿有什么好看的书,叫你丫鬟全记着,我借回去看。”
李纨道:“还说不是打我书的主意!你也不用借了,直接拿去罢。唉,这鸭掌要价高,以后还是不要随便吃,省的吃得我那一院子都空了。”
迎春笑道:“闷头财主还哭穷呢!咱们该没脸见人了。”
贾母闻说他们要作诗,特地派人送来两盆花儿,还要让琥珀嘱咐李纨不要拘束了他们,随他们的兴。众人赏过花喝过酒后,各自酝酿着诗句。
李纨走到帘子后的桌前坐下,提笔才要写几句应付交差,黛玉悄悄按住她手道:“问你一件事儿,你是不是对云儿那丫头说过什么?”
李纨道:“没说过什么特别的,就要她和你好好相处罢了。”
黛玉点头道:“难怪。起初她来,同我吵得天翻地覆的,奇的是,咱们越吵越见感情好。昨儿我不过咳了几声,她就大惊小怪的,生死不让我劳动着,还说我病了没人和她吵架不好玩呢。”
李纨噗嗤道:“她不过面上大大咧咧的,心里怎会是不懂事的人?只缺个人点醒她。你和她本就没有深仇大恨,一时被迷住罢了。”
大家的诗作都出来后,自然是黛玉排第一,众人无异议。湘云第二,探春第三,宝玉和迎春李纨皆不在名内。
李纨笑道:“我本该罚。”正说着,碧月领着几个小丫鬟捧着许多盒子进来了,打开来只见是十方飞雪银墨,五个西洋珐琅七彩小镜,二十叠新造云宣纸,十枝御制新笔和十个荷包。
探春笑道:“这叫人怎么好意思呢,刚才是开玩笑,大嫂子居然真拿来了。什么时候派那丫头回去的,我竟然不曾察觉。”
湘云嚷道:“为何独独没有罗汉果,可见没把我放心上。”
李纨道:“这些东西你们喜欢就拿去,何必收在箱子里霉烂,都是小玩意罢了。罗汉果还没到时候呢,才掐尖儿开的花,你要吃别的果子,爱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哪怕你上树吃光了呢,我也不管你。”
湘云大笑道:“好,这是你说的,过些时我就去,到时候摘光了你可别心疼。”
众人一一领过谢了,又谈论了些诗词歌赋之精妙趣味后才散去。李纨回稻香村后刚拿起针指,墙上的预警号忽然响起,她不由得心头大乱,派人四处查看出了什么事。还没过一会儿,银蝶慌慌张张来禀道:“不好了奶奶,学里那边来人说哥儿忽的抽过去了,正派人送来呢!”
李纨眼前一黑,扶住了桌子才没跌倒,定神道:“大惊小怪什么的,说不定是痧。快去请王太医过来!老太太和太太那边也说一声去。”
不一会儿一大堆人抬着贾兰送至稻香村门口,李纨领着粗壮婆子出去,七手八脚把贾兰接到屋子里安顿好后,传人的传人,开窗的开窗,李纨守在贾兰身边泪如雨下,心如刀割地等着王太医。
贾兰四肢蜷缩口吐白沫,手脚不住地颤抖着,李纨越发哭得不得了,一边不断打发人去问:“王太医怎么还不来?”一边又拿帕子擦去贾兰嘴边的污物。
不一会儿王太医来了,他道:“屋内不宜人过多,还请退一些出去。”又开了药箱拿银针,吩咐丫鬟们烧热水和给贾兰打扇。
李纨退到一边,死死绞着手中的帕子。不一会儿凤姐扶着王夫人来了,她们在屋子里看了一会儿,见太医嘱咐需人少,便安慰了李纨一番,退到隔壁的房里坐下,只顾盘问跟在贾兰身边的人。贾母身边的鸳鸯也匆匆赶来,问凤姐道:“不知兰哥儿到底怎么了?老太太急得不得了,本想过来,怎知病了几天脚下没有力气硬是站不起,这才嘱咐我过来看看。”
凤姐道:“好像是中了火毒,好好的哥儿正写文章呢,忽的笔墨掉一地,学里人后发现不对才送了家来。”
鸳鸯叹了口气:“这小小人儿!”
王太医忙了许久,最终满头汗出来,凤姐等人上去问情况。
“哥儿这个病十分凶险呐!我刚刚用银针定住了,才稍微安稳些,却止不住根本,过些时就会再抽起来。若是抽几次便罢了,抽得多了……贵府还是准备则个罢。”
王夫人连连叹息,凤姐亦是觉得有些凄凉,亦有些狐疑:“兰哥儿以前从来没有这个症状,咱们家里也没有人这样过的,莫不是有蹊跷?”
王太医犹豫道:“依我说,还是请个高人来看要紧。”说罢就告辞去了。
凤姐安慰过王夫人,掀帘进入房里,见李纨抱着贾兰泣不成声,便在其耳侧低声道:“嫂子,哥儿这病有些问题,你不要哭,去打发高人来问问是正经。”
此话提点了李纨,她道:“劳烦你请几个有本事的僧道来,多少银子都不要顾忌,只在我身上。”
凤姐依言去了,李纨匆匆跑到自己房里,取出卜仙子,按照那店主教的方法祷告一番后,将笔立起来,含泪道:“请卜仙子示下,我儿贾兰所患何病?”
那笔立在空中半晌后,忽的自己动起来,沙盘上龙飞凤舞出现了几个字:
阴人巫蛊诅咒之
李纨看得心惊肉跳:“请再问卜仙子,那人是谁?”
那沙盘自己平了,笔又动起来:
婉
李纨惊得不知所措:婉是谁?来不及细想,她问了一天中卜仙子能够回答的最后一个问题:“那兰儿该如何医治?”
卜仙子答道:
觅下蛊者杀之
☆、40、第四十回
40、第四十回
李纨看到那个“杀”字一震,她定定神,派素云叫来管家婆子林之孝家的,盘问她家里可有名字带婉的人。
林之孝家不解其意,不过依然认真答道:“回大奶奶,主子里头自然是没有的,咱们家里的太太奶奶姑娘们都不带这类字。至于丫鬟婆子们,我也没曾注意到有人叫这个字来着,自然,也可能是老婆子我年纪大了,后来新添的小丫鬟媳妇一时想不到,不如取了名册来看。”
众人忙取了名册来,从头到尾翻了好几遍,依然没能寻出来。有许多家人媳妇都是以丈夫名字为称呼,还有些丫鬟触了主子忌讳改名的,都不曾一一记住,只留个现名儿罢了,若是此刻全部叫来对质,只怕贾兰撑不到那时候。
李纨这边心如火烧,怡红院那边又出了状况。本来好好的宝玉突然犯了和贾兰一样的症状,掐人中都不顶事了,王夫人此番不再仅仅是叹息悲伤,简直是要摘了她的心肝去般哭天抢地,贾政贾赦到处派人请高人来,府里更加乱作一团。
贾母闻得,苦要去瞧看,却因病得沉重实在起来不得,只得扶着鸳鸯的手痛哭道:“政儿这一房竟是要绝掉么?咱们是做了多大孽,要这样报应到他们身上!老天,你此番若是带走了宝玉和兰儿,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横竖我这把老骨头不值钱,你拿我抵他们命罢!”
鸳鸯等人一面忙劝慰贾母说“不妨事,必能缓过来”,一面派人流水去打听消息,整个府里惶惶的也有,暗自称快的也有,心思各异。
李纨死死盯着房中寂然的卜仙子,绝望道:“你说那人名婉,咱们府里上下竟是没有这个名字的,叫我往哪里寻去!难不成那人是个死人,连名字都化作灰了?”
才说完,李纨心头一跳,似乎想到什么一般猛地立起身来。
等等,死人?化作灰?
那是很久以前,她在穿过园子回房时,无意听到一个人的自言自语:“花儿啊,你不过倚着长得美,就有了这样多的名字,都叫人记不住。我只有一个名字,却从来没人正经叫过,小时候爹娘不叫,成亲了丈夫不叫,婆婆小姑太太更是不放眼里……我活着还不如死了的人,他们好歹牌位上都有个名号。主子不主子,奴才不奴才的,我到底算个什么呢?”
往事退去后,李纨总算明白为什么查不出那个人了,因为那个人不是正经的主子,也算不上奴才!想通了这点,那个人的真实身份顿时明了在李纨心里。她来不及通报上头,带着一众丫鬟婆子冲往那个人所住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