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道:“她便罢了!咬人的狗儿不叫呢。”
果然没几日,贾母便接了史湘云来贾府玩。那史湘云活泼开朗,旧时与袭人最好,故而一来便急急奔去寻她。
袭人见她来,也喜不自禁:“好姑娘,你贵足也肯来一趟儿。”
史湘云道:“我也是做不得主,老太太想起我,就过来罢了。”两人亲亲热热说了一阵子话,史湘云不见宝玉,问:“宝玉呢?”
袭人含笑道:“如今他被人缠住,哪里回得了屋。”
史湘云原先也曾居住过贾府,和宝玉也算是两小无猜相处甚密,后来不知怎地就生疏了。此番来,听见有新来的姐妹与他好,心下首先就生了几分不快,便问:“是哪家的姐妹?为人如何?难得这样一个魔王,也被梳拢住了。”
袭人想了想,歪头道:“那位姑娘姓林,是宝玉的姑舅妹妹,原先府里小姐的亲女儿,老太太的外孙女。人物倒风流别致,就是为人小心眼了些,最见不得其他人与宝玉说笑,好不好,就闹得不安生。咱们府里共有两位亲戚姑娘,另一位宝姑娘倒是个稳重的,平时与宝玉玩虽玩,却不过分亲近,是个有分寸的。”
史湘云道:“若是如此,我宁愿与那位宝姑娘玩呢,我素来无心无眼,没得得罪了那位,惹得宝玉也厌憎。”
袭人笑道:“我就罢了,你和他是从小的情分,端不会冷落了你。”
两人说话,不妨被晴雯听到。她忍不住冷笑几声,也不揭破,随便找了个借口直往黛玉房中去了。
黛玉见她来,问:“可是宝玉要你送什么东西来?”
晴雯道:“与他不相干,是我有事和姑娘说。你可曾恼了咱们屋里那位?”
黛玉莫名,道:“我恼了谁去?”
晴雯道:“若你没得罪她,便是她自寻烦恼了。同样一般儿是奴才,我就看不惯她那用心模样。敢情是我听得了,特来告诉姑娘,也叫你心里有个底——咱们屋里那位大贤人,将来恐怕心思不小呢!”
晴雯见黛玉云中雾中的模样,只得将方才听到事一一对黛玉说了。
黛玉听后,气得半日不言语。
晴雯道:“姑娘瞧着罢!那三个人,迟早捆成一块儿。早些做个计较,免得上了别人的圈套,还在梦里呢。”说罢离去。
紫鹃亦是气得不轻,啐了一口道:“她也不把张镜儿自己瞧瞧,就这样做起大梦来。咱们回了老太太去,不把这样不知轻重的蹄子赶走,将来谁知道还会出什么事!”
黛玉道:“她原先就是老太太给宝玉的,你这般说,岂不是让老太太没脸?此事先不要提。”说罢闷闷合衣睡在床上,心中烦恼无限,到晚间竟然发起烧来。
黛玉自吃过回春丸后身体好了很多,这次发烧连老太太都惊动了,几番派大夫来瞧。宝玉更是没心思到别处去,整日只守在黛玉屋子里,端茶倒水,等闲不让紫鹃雪雁插手,连久不曾来的史湘云也给落下了,更别提别的姐妹。
史湘云见袭人之话应验,气得立即对翠缕道:“赶紧收拾东西走,咱们在这里,人家还嫌多个影儿呢。”
宝玉听见此话,不好不过来敷衍一番,史湘云道:“你也不消来这里哄我。她是哪宫的娘娘,病了还要你煎汤熬药的,我是看不惯。”
宝玉原先就为黛玉之病担忧,听了此话也有几分气:“姐妹们生病了,照看本是常事,也是我该尽心的,却不知你如此没有人心了。”说罢拂袖而去了。
史湘云又羞又愧,伏在床上大哭了一场,还是宝钗来才劝住了。宝钗道:“没见你这样,他本心上不痛快,你偏招惹他。”
史湘云哭道:“我何曾惹他来,合不该说句实话罢了。什么林姑娘草姑娘的,你们都怕她,我偏不怕。”
宝钗道:“谁又曾怕她?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本该和气些儿,你又是客,闹成这样倒没意思。老太太留你在这里住些日子,将来要见面的时日还长着呢,时间久了就亲近了,只看你肯不肯放□段罢了。”
史湘云细细思索宝钗的话,忍泪点点头,由此越发觉得她和蔼可亲,两人亲密起来。袭人替史湘云洗了脸又重新梳了头,笑话她道:“原先暖阁儿上和我说的话可曾记得?现在哭鼻子,倒是可笑。”
史湘云脸上一红,扭过头吃吃笑了。
李纨去看望黛玉,宝玉正好累得在旁边塌儿上趴着休息。黛玉见她来,含泪道:“说来说去,这些人里就你懂我的心,宝玉虽好,毕竟是男孩儿,隔着些。”
李纨道:“这样你可算冤屈他了,这几天他累成这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儿没人,你和我说说,到底是为什么病了?”
黛玉把事对李纨说了。李纨半晌道:“我早知她如此,却不知她竟然如此。”
黛玉道:“她是和宝玉一块儿长大的,又一直贴身服侍,最知什么时候紧一把什么时候松一把的,我敢在宝玉面前说她?我瞧她那话,已有不平之意,舅母本对我淡淡的,将来若是再被她添上几句,我往哪里分辨去!宝玉是个好心人,看在多年情分,断然不肯把她撵走,只有我忍着些罢了。家里这些姐姐妹妹,虽说他与我亲近点,要为了我一人撇得大家都不爱他,不说他做不做得到,就我也看不下去。”
李纨道:“对众人都好,便是对众人都不好。宝玉若只想着一碗水端平,倒白伤了荆山玉。”
黛玉冷笑道:“还不知谁是玉,谁是石头呢!她到处宣扬我小性儿,我若是闹起来,便是坐实了这话,到时候就连我自己也不得不吞下去了。我横竖孤苦一人,活着不过那么回事,风光了也没个母兄沾光的,死了倒简便,一捧灰随风去罢了。”
塌儿上的宝玉只是累极了,不曾睡着。他听了两人之话后,眼虽未睁开,泪水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李纨走后,宝玉走到似睡非睡的待遇床前,替她掖掖被子,低声道:“好妹妹,你不知我对你的一片心,别人再好也不能越过你去。有人欺负了你,那人即便是我最亲近的人,我也断不会护着她。傻妹妹,你要是为了这个病着,倒叫我想随风而去了。”
黛玉原先是假寐,后听其口出丧气之言,忙用手握住他的嘴:“好好儿的说那话做什么!也不嫌晦气。”
宝玉道:“只许你说,我便说不得么?好妹妹,你看着罢。”
林黛玉还不知宝玉话中意思,便问:“我不知你心里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东西。之前你都听到什么了?又要我看什么?”
宝玉道:“我要你看看,谁才是我心中的玉呢。”说罢头也不回就去了。
☆、第二一回
且说宝玉不顾黛玉叫他,径直往自己屋子里去。他才踏进院门儿,不见袭人来迎他,却瞧见麝月正和几个小丫鬟在院子里。麝月见他来,忙对小丫鬟们嘘了一声,轻手轻脚凑上前来。
“袭人呢?”
“快别提,正在和晴雯拌嘴呢,闹得天翻地覆的。趁你回来,赶紧去劝劝,说不定就好了,咱们在一边只是白搭。”
听见一向温柔稳重的袭人居然与晴雯置气,宝玉也心下纳罕,随着麝月进屋去了。才过槛儿,就听见晴雯冷笑道:“平时花里胡哨地装好人,此刻瞧着宝玉不在,就露出马脚了。方才那些话你也不用抵赖,咱们都存在心里。”
袭人道:“你素日轻狂惯了,不把人放眼里,只顾寻我晦气。前几天你摔碎了玛瑙碟儿,宝玉那般面软之人也不好不说你几句,今儿又摔碎几个。我不过凭白劝了会子你,也值得你这般白眉赤眼的闹起来,像个什么样子呢?”
晴雯道:“哎唷!你出了名的贤惠,我说东你便扯西的。谁与你理论摔碎了什么东西的?我只问你一句,前儿宝玉要洗澡,你服侍着便也罢了,为什么后来你也爬进桶里去了?你和我一般,不过是个丫鬟咧,平时一本正经劝宝玉和丫鬟们远着些儿,自己暗地里倒先给浪上了。像我们这等本是不配服侍他,还须你长远在这屋子里。你那心思我可是清楚着呢,先趁着宝玉不懂事不计较,日后等爬到床上去,什么这姑娘那姑娘也碍不着你了。”
袭人被说中心病,脸色忽的变了,才要骂她又觉脸上下不去,道:“宝玉自幼和大家没轻没重的,哪个不是一处混着玩?偏你又拿这些说事。原是我不好,处处替你们把活儿做了,放着你们玩,到头倒惹人嫌。”
晴雯笑道:“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太勤快,等闲不让咱们近宝玉的身,只叫一堆人白熬着,撇得大家和宝玉都生疏了,独留你们亲热。依我说,把我们的活儿做了不算什么,你是个能干人,迟早一并把少奶奶的活儿也做了才叫好呢。”
宝玉再听不下去,走进屋子来,道:“好好儿的,说这些没脸皮的话做什么?越发惯得你们不成样子。”
袭人见宝玉来,自先眼眶红了,道:“是我不对,不该惹她生气。”
晴雯没做声,只是冷笑。
宝玉对袭人道:“她是个不懂事的,你不要和她计较。”
袭人见宝玉说此话,心下暗喜,面上却惶恐道:“是我没能捺下性子,原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