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忙道:“我岂是那多心的人,这样越发见他真性情呢。”
晴雯冷笑一声道:“他做什么,为人如何,大家谁又曾多心过?没见着忙忙替他开脱的,倒像你们是一堆的般。宝玉和林姑娘素来是顶要好,听到苏州那边来信,不跑出去才奇怪呢。”
宝钗还好,袭人听了这话,真是一点红须臾到了耳边,收了茶盘后一声不吭地下去了。宝钗见宝玉久不回来也不好长坐,说了几回闲话便也回去了。
宝玉到得凤姐屋里,见昭儿才出去,便要拉着他问事。凤姐早看到他,笑着招手要他过来:“急什么!有你的只是有你的,你林妹妹跑不了,以后是在咱们家长住了。”
原来林如海已去世,贾琏帮林府处理后事后不日便会带黛玉回来。宝玉闻此,不喜反悲,泪只不住地留下来:“难怪这几天心里觉得不好,原来是林妹妹在他乡哭呢。”
凤姐笑道:“你个呆根!好好的哭什么呢,若太太看见了又是要骂。生老病死之事岂是拦得住的?等你林妹妹回来了,见你不好,倒平添一番伤心了。”
李纨那边得了消息,亦是一番感叹,又有些担心。林家进多出少,林如海膝下又只有黛玉一个女儿,一份丰厚家私少不得尽归了她。如今贾府人多钱少,林府人少钱多,贾母有心做这一们亲,难说没有这样一笔要挟在里头。
只要钱牢牢握在贾母手中,双玉的事尚有几分把握,若是落在那些人手里……
李纨合起了眼。
李易自殿试高中榜眼后,被授翰林院编修,不日又被派往扬州做官去了,合家少不得也随任迁往那里。只是李纨的寡婶及两个堂妹不便前往,又无处可去,便受了穆氏之托代管京中李府,倒也乐得便宜。
穆氏临去扬州之前,不忘和李纨悄悄商定了买地开铺之事。李纨自留下一万两银子做京中日常盘缠,其他赚来的钱全交给了穆氏,要她替自己在富庶的扬州多置办几分产业。穆氏为人正直又聪明能干,李纨自然是最放心不过。
黛玉和贾琏从苏州回来时,本来就清瘦的她又单薄了不少,众人见面少不得大哭了一场。一一寒暄过后,李纨带着人到黛玉的住处帮她打扫整理屋子,摆放新器具。
“你屋里的书已经够多了,又带回这些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是个公子哥的书房呢。”
黛玉道:“多么?我却只嫌少,要不是路上不便舍了许多书,还要带来更多呢。”
“这些笔架砚台也是你从那边带回的么?我小时候在家中父亲书房里也看到过几套相仿的,还是当年几位勋贵赏他的,爱得和什么也似。我瞧架子上还缺几只海笔,我那有半匣子,凭白用不上也是荒着了,等下午我叫人给你送来。”
黛玉道:“是家里原先收着的,好多东西我都放在那任他们打发了,就这些带了回来。那海笔你给我做什么,兰哥儿也正在上学,他不也要用么?”
李纨摇头道:“等他用上时,还不知往哪里去寻。”
黛玉叫紫鹃取出一包东西在桌上打开来了,悄悄对李纨道:“不是什么稀奇物事,这纸笔皆是苏州特产,纸名‘轻云’,笔名‘竹魂’,胡乱给兰哥儿写字用罢。同样的还有宝玉的一份,其他人的又是别样了。”
李纨要碧月把东西收了,笑道:“宝玉早就等见你急得直抓耳挠腮了,只可惜等会你且不要去见他,先同我去回了老太太罢。”
李纨亲自替黛玉整装了一番,带着她往贾母后院中去了。
到屋内时,却见邢王二位夫人及凤姐皆在内。凤姐之前是相见过的了,无需再繁礼,黛玉先拜了贾母,又拜了二位夫人,邢夫人忙扶她起来,温言安慰了一番。
贾母红了眼圈,把黛玉搂在身边坐着不住问路上事务,黛玉一一答了,说到伤心之处时,祖孙二人皆是落泪。
王夫人问:“大姑娘觉得身子如何?我替你请下一个鲍太医,他最是精通体虚心弱之症,想来你的病好得也见快些。”
黛玉忙谢过了。
贾母道:“我瞧原先的王太医还好,为何又换了?”
王夫人笑道:“那王太医毕竟上了年纪,大姑娘天天吃人参养荣丸不见多大起效,我心里也是焦急的,便托人寻了这个年轻些的来。俗说水路不通走旱路,兴许换了药几贴下去就好了也未知。”
贾母点头不语。
吃过茶后,贾母仅留下黛玉和李纨说话,其他人皆散了。凤姐李纨起身送王夫人出了门,才送到院子口时,王夫人忽然住了脚,对李纨道:“家里乱七八糟一堆人口,你又是个做大嫂的,别自家正经姐妹不搭理,只拣那没要紧的亲近。”
李纨一愣,随即恭敬道:“太太吩咐,我知道了。”
目送着王夫人远走后,李纨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方回屋。贾母见她进来,笑道:“原来这丫头去苏州带的药是你备下的,我就说你原本细心,断不会忘记。”
李纨笑道:“要不是林姑娘过分伤心,这不足之症早该好了,王太医行医多年轻重还是知道的。”
贾母笑道:“要是有那灵丹妙药,我一把老骨头都卖了也不值什么。你们太太好心办坏事,也不要拂了她面子,私底下照旧吃养荣丸就是了。”
三人正说着,贾母见有人在外探头探脑,便问:“是谁在外头?”
鸳鸯笑道:“老祖宗觉得还有谁呢?您再留着林姑娘不放,他还不定派几遍人来探消息呢。”
贾母推黛玉道:“快去罢,我和你珠大嫂子说说话。”
林黛玉含羞告辞去了。贾母命李纨靠近自己坐,又打发了几个丫鬟出去,只留下鸳鸯在屋里伺候。
“老太太可是想好我说林家之事?”
贾母一改满面笑容,略疲惫道:“如今全家上下都盯着那一注钱呢。黛玉这丫头两个至亲的人都去了,林家那边也没有什么亲近人,按理说也该我保管着。只是我年事已高,饶是百般看管着,也架不住被琏儿那混小子诓了几十万两去。”
李纨心头一跳,贾琏不过一转手,就揩油了几十万两?林家之财到底有多少?……
贾母仿佛知道李纨心思一般道:“你也不必推测了,我实话告诉你罢。林家除去分给几房姬妾和族中远亲的那些钱地,留给那丫头的钱财大约有五百多万两。咱们家中现在的状况你也明白,不消我多说,这笔钱势必不能全留下,得拿出一部分填补窟窿。一则用了黛玉丫头的钱,她们也不好不软和些;二来将来还给她便罢了,还不起,更是有说法——一家人不算两家帐,彼此也有个台阶下。”
李纨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贾母已经为两人谋算到此地步:“那依老祖宗的意思,那笔钱留多少给林姑娘呢?”
贾母眯起眼睛:“若是我说多少就能留多少,倒也好了。那笔现钱我已悄悄留大半,和其他贵重的珍玩之物一道锁在我房中暗阁儿里,这钥匙串,且先交给你收着。”
李纨拿过那沉甸甸的一串钥匙放在怀里,只觉得那些钥匙比想象的更沉,似乎隔着衣服都感觉到它微微发着烫。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入了公中的部分,凤丫头那边我已早有交待,她也会看着眼色行事,断不会委屈了那丫头。除了你们,我竟不知还可以依靠谁,如今家里真可算得上‘后继无人’了!”
李纨忙道:“老祖宗这话却是差了,大老爷已经是袭了爵,二老爷靠自己本事在朝为官,琏二爷和宝玉也是难得的人中龙凤,怎见‘无人’呢?”
贾母冷笑道:“这话你说倒也罢了,别人对我说,我还丢不起这个脸!”
☆、第十七回
李纨见贾母微怒,低着头不敢答话。
贾母道:“如今咱们家只是外头风光罢了,里面早就空的空,烂的烂。你们大老爷我不理会,二老爷又是个直脑筋的,这些年我看着,合家也就宝玉还有几分他爷爷当年的模样。若是他也学坏了,咱们往后还不知到哪个地步呢。”
李纨听了这话,说“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尴尬无比。贾母和她又说了几句闲话,便放她回去了。
贾兰自上学后,念书是一日比一日勤奋。每天从学房里回来,渐渐也不去玩耍了,吃过点心后只摇头晃脑在书房里读书,或是做几篇文章。
起初李纨看着欢喜,后来见他用功太过,每天熬得很晚才睡,反而劝他道:“读书是要紧的事,身子是第一要紧的事。你若是把身子累坏了,以后便是考了状元,我又有什么意思呢?”
贾兰道:“娘疼我,我知道。只是我太笨,不勤恳一点,越发比不上书里那些聪明的人了。”
李纨又心疼又骄傲:“咱们兰哥儿哪里笨了?先生也时常夸你,说学里人皆不及你,你这是把自己和文曲星比么?倘若你读书只是为了自己,我也就不说了;既然你先前总说是一片孝顺我的心思,我宁愿你早点睡哩。”
贾兰点点头,一把搂住李纨的脖子撒娇。李纨羞他道:“等你长大了,可不准你这样淘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