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听了断然再忍不住,蓝笙提起孩子,便是戳到了他的痛处。他和布暖举步维艰,完全有赖于他的处处作梗。他抢夺原本属于他的幸福,霸占他的女人,叫布暖怀上他的孩子!思及此愈发怨恨,再没了早前的情义,如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毫不犹豫拔出他的剑,回头对韩肃吼了声“带她走”,然后舞动他金色的铠甲奋勇迎击上去。
太快,她来不及看,耳边只留下一片兵刃撞击的满含着戾气的声响。恍惚还夹带着呼唤,郡主的、乳娘的、香侬的、玉炉的……她跌进一架没有窗的马车里,四围蒙着厚厚的毡布,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马车颠腾,渐渐那些声音都远去了,一点都听不见了,她反倒平静下来。瑟缩着裹紧了薄被,脚冻得木了。不敢屈起来抱在怀里,怕窝着孩子,只好拿手捧着取暖。捧了一会儿,发现手指黏在一起,指缝里有了些凉意。试探着闻了闻,一股子血腥气。想是先前光脚踩着了什么,这才感到脚底里隐隐作痛起来。
她心里委屈,苦楚也说不清楚了,单就是想哭。仰天躺倒下来,腰眼一阵阵的酸痛,怎么都不得劲。她在黑暗里茫然睁着眼睛,终归是害怕,也顾不上脚了,捏着拳头垫在腰下。似乎酸痛减轻了些,可再细品品,又像是扩散了,绕到小腹上来。她紧张得大气不敢出,慌慌张张把被褥围在腰上。探手摸摸肚子,近三个月了,外面看不出来,但自己知道显了身段。
里面是她和容与的孩子,可是每个人都说那是蓝笙的,恐怕现在连他也相信了。她想起他说孽种时咬牙切齿的样子,没有别的,只是心寒。他自己一去那么久,音讯全无。如今回来,有什么理由怀疑她呢?其实她也不傻,她想过是不是秀为了拆散他们,私自扣押了他的信件。于是她趁着秀出门的时候去找管事的姜嬷嬷,她和几个婆子都是容与派来的,秀为了全心全意照看她,前院的事都交代给她们。若是有信来,也先经过她们的手。他指派的人,难道会坑害他么?
可是没有!她日复一日的等,仍旧没有。她等得心都荒芜了,不见书信,也不见有人传口讯。反倒是知闲那里,家书一封接着一封。抬头上的“知闲吾妻”是他的笔迹,化成灰她都认得。那一字一句打桩似的嵌进她胸口,把她钉得血肉模糊。既然不通书信了,如今他又来撩拨她是什么缘故?若论报复,没有必要不是么?他到底知不知道孩子是他的?知道了是否就会强迫她堕掉?如果一直误会下去,他又是否会看在和蓝笙多年的交情上,权且留住这一条小命。
她长长叹息,既然重逢了,该说的话都要说开。她有满腔的怨恨亟待发泄,她的孩子……她抚抚小腹,也是他的孩子!但却被他称作孽种,细想起来,这样的凄凉讽刺!
她侧过身歪着,马车颠簸着向前,不知要带她到哪里去。她迷迷糊糊阖了会儿眼,听见外面商铺的闹年锣鼓响起来。呛呛呛的一连串疾敲,半天才迎来蹬蹬的鼓声。大概是到了收市打烊的时候,各家开始应景儿凑热闹。铜锣、铙钹、鼓乐此起彼伏,远远听起来甚调和。
这个年他会和她一起过么?就算疙瘩一些,煎熬一些,至少他会在。秀说的没错,她的确是个孩子。才经过一场混乱,她居然因这想法又高兴起来。
她低头喃喃,“宝宝儿,你父亲会认你的。母亲跪下来求他,一定要留下你……”
第二十八章 难轻诉
车门打开时天已经黑透了,头顶一轮又高又小的下弦月。寒风呼呼的吹过,婆娑的树影簌簌摆动,看着有些瘆人。
两个老妈子得了令给她送重台履来,她怀了孩子,脚上经常会浮肿。先前又割伤了脚底,所幸鞋帮子够宽大,倒不至于挤着伤口。她下了车才看清楚周遭景象,这地方极偏僻,似乎是一处荒凉的村落。住户有限,极目远眺,只有疏疏朗朗几盏灯火。回过身看,身后是一组气派的院落。灰瓦白墙,高门大户。只是说不上来的怪异,院墙不是全封闭的,原来有万字槛窗。如今却用黑砖密密的砌起来,把里面的花花世界和外界彻底分隔开。这样光鲜的建筑和四野孤凄的环境格格不入,又仿佛是从寂寞里衍生出来的一缕飘忽的诗魂,像鬼怪故事里狐狸精使手段变出来的幻象,专门用来蛊惑人心的。
青石板前有一排白石台阶,上面的黑漆大门静悄悄洞开着。一个仆妇俯首催促,“娘子请吧!”
她忍痛走了两步,那韩肃见状拦住了,“娘子可是伤了脚?”因转身吩咐抬躺椅来,又对她道,“请娘子稍待,上将军随后便到,等回头再传郎中替娘子治伤。”
布暖欠了欠身,“有劳将军了。”
韩肃憨厚一笑,“娘子客气,韩某不敢居功。”
她四下看看,试探着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出了长安了么?”
韩肃却不答她话,踅身回车上取了那条薄被来。不敢直接给她披,呵腰道,“娘子仔细受寒,山野里风大。”
她才醒过味来,原来远处那片连绵的深黑色不是乌云,是山峦么!她哦了声,接过薄被裹上,又揣度着秦岭多山脉,这里连坊院都没有,也不知究竟到了哪里。
少时门内两个黑壮的昆仑奴抬了竹榻出来,榻上铺了厚厚的毡子,带头的仆妇恭恭敬敬道,“请娘子上榻,娘子一路劳顿,奴婢服侍娘子进去歇息。”
言罢上来搀扶布暖,布暖看着那两个昆仑奴也觉好奇。唐人有身家的富户常买这些贩卖进中原的苦役,一般都送到庄子上劳作,并不放在府邸里。那么这里便是谁家的别院吧!她别过脸问那仆妇,“家主高姓,可是姓沈?”
那仆妇愣了愣,继而颔首道,“娘子猜着了,是姓沈。这里是镇军大将军的庄子,五六年前就购置下了。往南有千亩良田,是朝廷的封赏。奴婢娘家姓单,和另两个管事操持这里事物,娘子有吩咐只管指派奴婢吧!”
布暖点了点头,暗想这里大约是容与私宅。早先在将军府时曾听老夫人和知闲商议几处庄园的琐事,并没有提起这一处过。容与是个心里藏得住事的人,背着老夫人给自己构建了个安乐窝。后来和叶家结了亲,既然不甚满意,这里便更要隐瞒下来了。
竹榻抬进了园子里,上房的一溜雕花门开着,里面燃着馨馨的烛火。环顾四周,耳房、倒厦、抄手游廊,和一般兴旺人家也没什么区别。就是跟前伺候的人不多,没有婢女小厮,只有三个随夫的妇人。单嬷嬷领着另两个自报了家门,便退出去给她准备米汤小食,只留下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随侍。
布暖歪在隐囊上看过去,她们都称这她“潘家的”,大抵夫家姓潘。“潘家的”穿身半新不旧的袄衫,底下一条秋香色的襦裙,清水脸子上挂着含糊的笑。她长得消瘦,厚厚的衣衫架在身上,让人想起隆冬里田埂上竖着的草人把子。不管多大的排场,底下的支撑只有细细的一根竹竿。
潘家的半弯着腰揭开香炉的盖儿往里添塔子,回手在桌沿上找铜剔子挖炉灰,看上去不常干细巧的活计,有点生疏的模样。抬眼见布暖打量她,愈发的局促,两只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
布暖笑了笑,“劳驾你给我倒杯水。”
潘家的忙不迭嗳了声,往竹叶杯里蓄了水双手捧过来,细声道,“娘子见谅,我粗使做惯了,头回伺候您这样的贵人。要是有不周到的地方,请娘子指点我。”
布暖喝口水仍旧递回去,只道,“我不计较那些,也没什么要紧事指派你。”顿了顿问,“这是哪里?”
潘家的却答非所问,“娘子要吃什么只管吩咐,我们这里虽不比长安,野味倒多。日里黄土陇上做活,站一会儿野兔野鸡崽子满山遍野跑。明日我叫下头人打个鸽子来给娘子补身子。”
布暖不声不响靠在榻围子上,心里到底不忿,容与许是要把她幽囚起来。怕她逃跑,所以不肯告诉她这是哪里。她的嘴角浮起凄哀的笑,若是能和他在一起,她为什么要逃呢!她争取了那么久,仅仅只为爱他。如今又有了孩子,更是千丝万缕的关系剪不断。她把手盖在肚子上——不知什么时候起养成了这个习惯,搁在这个位置是最安心的姿势。倒像她那双纤小玲珑的手,随时可以握起拳头来保护孩子似的。
潘家的来给她褪鞋,鞋底里斑斑血迹,把她结实吓了一跳。等看了她的伤口道,“娘子且歇会儿,我去赵郎中那里给你配膏药去。他治跌打损伤最在行,一夜过来就消肿了。”语毕不等她答应,自顾自的去了。
这里虽是郊野,屋里的供暖却很好。闭起了门窗,阳春三月一般暖和。厚被子盖不住,仍旧只用郡主府里带来的薄被。她看看这妆缎被面,不由得怅惘,不知容与和蓝笙械斗得怎么样。他们都是做将军的人,平常练武场上也定有交手,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悬殊吧!阿弥陀佛,但愿各自安好,不见血光就是最大的造化。她眼下只盼容与能够全身而退,这趟的动静闹得这样大,不知道怎么收场。若失手被擒,阳城郡主终归是皇帝的堂姐,一状告到明堂上去,容与岂不要吃大亏!
她想得多了,脑仁儿痛起来。也闹不明白是怎么会事,先前在载止常孕吐,到了蓝家两天这症候好了,却又开始犯腰酸。这点是奇的,乳娘说有身孕的人,到显了身形,起码肚子大得像铜锣似的才该泛酸。她这么悄没声的,不该那么早有反应。她是不懂这些的,蓝笙叫了医官来把脉,说一切安好,她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只是肚子常会刺痛,不过一霎儿辰光,尚忍得住,便也没声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