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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繁华 (尤四姐)


“你别记恨她。”她说,“咱们各自立场不同。只因洛阳那头都认准了蓝笙,我阿爷阿娘又极称意他,乳娘所作所为是想替我圆谎。她疼爱我我知道,你一走两个月没有音讯,她比我还要急。总怕你后悔,怕你始乱终弃。加之后来又有了身子,她担心我日后没着落,独个儿养不活孩子。”
他听了脸色更凝重了,“我隔三差五写信,叫军中持节的信使直送长安。连关卡都用不着过的,怎么叫没有音讯?”
她怔了怔,虽愤怒,心却暖和起来,喃喃着,“原来你给我写信了,只是我没收到……”
他得知沈府里派去的仆妇做了管事,也不用计较,料定了问出在那些人身上。知闲好歹在沈家住了近两年,府里上下她都熟悉。那几个人或者贪财,叫她收买了,信件自然顺顺当当到她手上。她再想个法子寻摸到善临摹的人,弄出个“知闲吾妻”来,横竖不在话下。
他森森然冷笑,好啊,眼下的将军府里出妖怪,他不问,倒开始群魔乱舞了。连他的信都敢扣,谁还把他放在眼里?他对知闲最后一点歉意也随她荒唐的做法烟消云散,他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忍她这么久,若是一早打发了她,也不至于掀起那么大的风浪。倘或再晚一步回来,布暖这傻丫头就真的要嫁进蓝家门了。
他无奈看她,她坐在胡床上,单纯无辜的表情。他过去把她的手合进掌心,“你说说,你就这么信不过我么?”
她开始闪烁其词,“我怀了孩子,精神头不济了,有时候一觉睡醒,连自己在哪里都分不清。”想了想又加油添醋,“我常魇着,做些古怪的梦。梦和现实也分不清。”
他真没有照看孕妇的经验,琢磨着要么身上平白多了个人,负担重了,所以会胡思乱想?
她瞥了他一眼,“你只说我?你自己好到哪里去?还不是听信别人的话,管自己的骨肉叫孽种!”
他讪讪的,“我在河东盼不到你回信,手上又撂不下。猛听见你要成亲了,我只差疯了,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哪里还分得清真假。”言罢不无嘲弄道,“行军打仗,遇着再大的麻烦都没有乱过阵脚,我想我是从未把国事当作自己的切身利益来看待。一旦关系到了你,我就成了个不称职的将军。”
两人絮絮说着,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难处。到最后相视一笑,这两个多月的疙瘩如同灯芯上袅袅的白烟,吹口气,不费一兵一卒就那么散了。
门上单嬷嬷提了食盒进来,也不抬头,只顾往桌上布菜,“郎君一路上辛苦,奴婢做了几样小菜,温了一壶酒,郎君凑合着用些。明日天亮奴婢着人赶集去,多置办些年货。后儿就是年三十了,今年咱们庄子可热闹了!”
经她一说,两下里暗自雀跃起来。又觉自己岁数不小了,还像孩子似的真心喜欢过年,有点说不过去。于是脸上带了懒洋洋的微笑,回答的语速都慢了半拍。
布暖说,“这个,甚好。”
容与坐在桌前举起筷子,想了想道,“把门上灯都换了,备些压岁钱,以庄子上管事的名义发给附近有孩子的佃户。”他想着了高兴的事,慢慢勾起唇角,“咱们庄子上也有孩子了,散个财,给家下小郎君积个福。”
单嬷嬷欢快应个是,躬身道,“郎君厚德载物,将来小郎君必定富贵绵长。郎君且慢用,奴婢准备热水去。回头洗个澡,明日和娘子睡得晚些起来,好容易有了休沐的。”
布暖心上一跳,脸上辣辣的。也不敢觑他,对单嬷嬷道,“你替我把幔子放下来,另给郎君准备屋子吧!”
单嬷嬷还没答话,容与先开了口,“用不着,我就歇在这里。”




第三十章 拂红尘
布暖没头没脑的脸红,他这么直剌剌的说要留宿,她以前连想都没敢想过。
其实这里庄子上应该没人知道他们的甥舅关系,但她总觉不放心。她是个敏感的人,唯恐别人在背后编派她坏处。倒不是怕那些人泼脏水,她自己睁眼闭眼的蒙混也罢了,横竖是女人家,用不着抛头露面。她是怕容与难做人,可再打量他气定神闲的样子,完全不为这事操心。大约灰心透了,破罐子破摔,他也不怕这事抖露出去。
单嬷嬷来放幔子,她不方便多说什么,便自顾自的躺下来。自己宽慰着自己,孩子都有了,还臊什么?心里却腾腾的跳,前头都是她死乞白赖的缠他。醉襟湖上那一夜后又分开了这么久,对她来说,云端里的容与和她之间依旧存在距离感。她捏着小小的拳头放在胸前,背对着帷幔,视线切断了,听觉却更加敏锐。他有好的教养,吃饭从来不出声。她屏息分辨了好久,幔子那边静悄悄的,间或有勺子磕在碗沿上的声响,她才知道他还在屋子里。
“没人守夜我不放心。”他隔了半晌突然道,有点像在找借口,说得磕磕巴巴的,“那个潘家的没伺候过人,也不懂规矩……我来了这半天,你叫她她才知道我在……你半夜里要使唤的话,指望她怕是指望不上。还是我在你边上,你有事我好着紧给你办。”
她知道他担心她,说出来其实挺别扭的,还不如不说的好。她含糊的唔了声,那边又缄默下来,好一会儿无声无息。
屋里更漏滴答,看时候过了三更。这半天路上颠簸,又经历了郡主府里那通折腾,她也乏累得再撑不住了。迷迷糊糊合了眼,不知隔多久,床沿有人坐上来。她一下惊醒了,觉得难为情,不敢回头,只闭着眼睛假寐。
他悉悉索索的脱衣裳,没留神一只鞋从脚踏上翻落下去,嗑托一声掉在地上。他怔了怔,忙小心翼翼的看她。见那单薄的肩头微动了动,他轻声道,“吵着你了?”
“没有。”她很快说,然后总觉哪里不对,好像回他这句不太应该。
他低声笑起来,探过身给她掖被子,自己另取一条褥子来铺开。仰天躺在她身侧,一时尘埃落定了。转过头看她,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松快的叹息,简直像躺进了安乐窝里。然而感情虽足了,心却还是半空的。于是挪过去,从背后搂住她,这样便填满了。
她虾子似的弓着身,他的脸贴着她的颈子,也顺她的势弯成个半圆。身子贴着身子,腿缠绕着腿,像两根相依而生的藤萝。
离开长安,一切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既紧张又甜蜜,胸腔都有些抽搐。她踅过身来搂他脖子,“容与?”
“嗯?”他唇角有朵绚烂的花。
“咱们还回长安吗?”她吻吻他的鼻子,“要是能一直留在这里多好!”
他笑意未减,“你喜欢这里?”
她想了想,“也不是,只要有你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他捋捋她鬓角的发,“我托人在塞外购置了产业,你要不要听听?”
她颇意外,两只眼睛瞠得大大的。他果然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想到就有能力去做。这样的男人,她竟还不相信他!
“塞外市价低,十万贯都能买下一座城池。”他搬着指头数起来,“牛羊骆驼、奴隶侍女、田舍商铺,应有尽有。咱们靠收租,大概也够过一辈子了。还有屋子,你在壁画上看见过么?和长安的木柞结构不一样,是石头垒起来的。墙上刷了石灰,顶是圆的,盖上蓝色的琉璃瓦,远远看着很漂亮。”
她听他描述新奇极了,追着问,“我常听说出了玉门关黄沙漫天,那塞外下雪么?”
他点点头,“冬天时候长,雪下起来没日没夜的。下久了不好,要压垮房子的。不过塞外有刀客,下雪天里进城躲避,咱们留下一个,教孩子学刀法。”
她嘟囔了声,“你自己不是二品将军么,还要别人教?”
他故作高深的一笑,“都隐姓埋名了,再显摆功夫岂不穿了帮?”
她却较真起来,“那你做什么买个城?书上都说了,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在中原已是大排场了,何况塞外这样的地方!你扔那么多钱,岂不把地砸个坑嚜!”
他半闭上眼,笑道,“我给不了你诰命,叫你做个城主夫人。”
她使坏,在他额头上撞了一下。他嘶地吸口气,“怎么了?”
“我不要做城主夫人,我就要和你在一起。”她是个没野心的女人,只唯恐家业太大,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知道她的心思,在她鼻尖上捏了把说,“你放心,我又不爱招摇。买下来的东西都有人顶头,就是查也查不到我们头上。”
她才觉得好笑,他历来办事缜密,自己是半瓶醋,竟操心起他来!因笑道,“哎呀,这么枝上品牡丹,叫我给摘着了。”
她心情好了爱调戏他两句,他渐渐也习惯了。不哼不哈的默认了,一只手盖在她小腹上。只是觉得怪,那里似乎总有些单寒,不由探进去。她不自在起来,慌忙压住了,腼腆嗔怪道,“你干什么呀?”
他颇感不好意思,想了想道,“我怕他冷,不知我家小郎君好不好,来瞧瞧他。”
这话哄孩子似的,她却信以为真。实在是他的手掌热乎,覆在她肚子上,腰酸便会好些,一阵阵的牵痛也会减轻些。她挨到他枕头上,靠着他的肩头道,“你就这么盖着,我好受些。”又红了脸补充,“别乱动就成。”
他取笑她,促狭道,“那你说,到底是谁摘了谁?”复恶意移动一下手指,“要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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