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退后几步,肩背抵着门框。佩剑上的穗子不住的颤,低着头道,“我谁也信不过,所有人都在骗我,要拆散我和她。”
蔺氏赶到门上,原先还由尚嬷嬷扶着。听他这一番话,气得掣回手道,“你别当你身居高位我管教不得你!你阿爷走了,我还活着!我打量你是无法无天了,说出来的混帐话不计个后果么?莫非你还打算触犯刑律不成?这家业还要不要?体面还要不要?你朝中行走,听见谁家出过这荒唐事?”她自知有些过激了,怕弄巧成拙,缓了缓才又道,“六郎,你擎小就懂道理,样样不要母亲操心。如今大了,怎么反倒愈发回去了?你听母亲的话,有些东西是镜花水月,能看够不着的。暖儿再好,她也是别人家的人。你是做舅舅的,理当比她更醒事。这是段孽缘啊,由着性子来早晚要出大事的。到时候谁能救你?晤歌和你本来是好兄弟,如今为了布暖,不落井下石便不错了。其中厉害你懂不懂?”
他眼下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只知道他想她,要她,他快被折磨得癫狂了。嘴上咬定了孩子是自己的,但又迫切要找到她问个明白。实在有太多的不寻常,两个月而已,竟变了个人么!
“了不起罢官流放。”他无谓道,“我早就做腻了这大都督、上将军。像个黄金的枷,架在脖子上透不过气来。”他看着知闲,“你要告发我么?只管去,可救了我的命了。”
知闲呆若木鸡,蔺氏那里剌剌一记耳光冲容与扇了过去,暴跳如雷道,“我先打醒你这不孝子!为个女人英雄气短,你愧对祖宗!”
她实在是太害怕,有种失败的预感从心口往上爬。冰凉的,阴沉的,一直钻进脑子里去。
容与再不是她能掌控得住的,他长大了,是她一厢情愿的仍旧当他是个孩子。现下他要按着他自己的意愿活,要击毁这安定的生活。好在她身后有纲常人伦,她是站得住脚的。她不允许这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光鲜富足垮塌掉,她把自己绷成了一张弓。只恨不得打脱他的反骨,打出个清明世界来。
他挨了一巴掌,头重重别向一边。在场的人惊惶莫名,他倒不以为然。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母亲管教儿子,原就是应当。他官做得再大,在她面前总不敢谈架子。打便打了,也没什么丢份子的。只是布暖他一定要去找,莫说一个区区郡主府,就是皇宫大内,只要他愿意,照样来去自如。
尚嬷嬷在一旁喃喃,“怎么好出手呢,看打坏了!”过来心焦的问,“公子可还好么?你也是,做什么要顶撞你母亲……”
蔺氏拂开她道,“你别护着他,他将来就是做了父亲,做了祖父,有行差踏错,我照旧管教他!”指着祠堂方向道,“你给我到祖宗跟前思过去,没有我的令儿不许出来!”
他看她的目光像在看一个陌生人,隔了一会儿拱手道,“请母亲恕儿子无状。母亲要叫儿子思过,儿子不敢有疑议。只是眼下不成,等我寻回了布暖,再进祠堂不迟。请母亲安心作养,莫要为儿子忧心。”复对知闲拱手作揖,“妹妹许给我受了委屈,我不忍心再耽误你。这将军府里挑你看得上眼的尽管拿,权当我给你添妆奁。你再等也是枉然了,我是个半残的人,没有什么未来。你跟着我,无非自讨苦吃,还是及早脱离苦海吧!”
他的口气居然像在吩咐后事似的。蔺氏手脚一阵无力,看着他不管不顾的扬长而去,这半天的咋呼都是无用功,自己竟瘫倒下来,几乎晕厥过去。
第二十六章 异时对
临近年关,郡主府上已经开始筹备了。里外都是忙碌的人,婢女们剪窗花,调浆糊,给花树挂红。仆妇们掸尘,办年货,准备给小辈们分发利市的红封套。
府里的护院无什事忙,带着狗在园子里兜圈子。兜到前院,看见几个小厮架着扶梯在门楣上擦拭匾额,便挨在一边凑热闹。爬在梯顶上的人拿着鸡毛掸子扫尘土,西北风里一吹,蓬蓬落了大黑狗满背的灰。护院嘟囔着给狗扫了扫,不经意回了回头,远远看见一骑快马从跃马桥那头过来,飞金的鱼鳞甲在日头下折射出万点光芒。原以为是自家公子,眯着眼睛细看,却是北门屯营的镇军大将军。
梯顶的小厮忙下了地,退到门掖两侧叉手请安。十二月里的天气,呼出来的气雾在眼前交织成莽莽一片。风更大了,吹得人直哆嗦。那护院吸溜着鼻子上前躬身作揖,“上将军安好!今日来寻我家公子爷么?不巧了,一早去了府衙,还没回来呢!”
上将军的半张脸埋在厚厚的兜猊里,那只獒认得他,毛梭梭的脑袋在他腿上蹭了蹭。他伸手在那狗头上安慰的拍拍,“郡主和郡马可在家?”
旁边小厮道,“郡马应太仆寺卿之邀赴宴去了,殿下在的。请上将军稍待,小人这就去通传。”说罢一溜烟的跑进了门。
到底还不能确定布暖在不在郡主府,他也没有莽撞的习惯,便对那护院试探道,“我去了河东数月,回到长安听说我家娘子搬到郡主府来了,今日来接她回家。”他觑着诸人神色,“她现住哪个院子?”
那护院不知里头缘故,直隆通道,“少夫人现住公子的白石园呢!”
她果然是在这府里,但听说住在蓝笙的园子里,他又不免揣测他们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因耐着性子问,“他两个处得好么?你家公子为人我最知道,三天新鲜劲。三天过了,怕日后要慢待我家娘子。”
那护院也不知为何这高高在上的贵人竟和他说这么多话,更有些受宠若惊起来,忙殷情道,“上将军放心吧,小人从不知道我家公子这么会照看人的。少夫人病榻前时时陪护着的,那真是日以继夜啊。”他咽了口口水,“少夫人吃药用膳都是公子爷亲自料理,跟前伺候的人都看在眼里呢!”
这话其实存着很大的夸张成分,但在容与听来却仿佛证据确凿了似的。若不是自己的孩子,哪个男人会如此尽心尽力的照看呢?自己真是空做了场春秋大梦,为她什么都愿意抛弃,但对她来说他这算什么?无谓的牺牲,既可怜又可笑的愚蠢行为么?
他突然生出报复的心思来,他这样痛苦,她却在为别人作养身子?他想他并不宽宏大量,以往人前的端稳都是为了适应环境而催生出来的。其实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譬如对付鲍羽,不过一点政见不和,他可以栽赃,可以参他越权,不把他贬谪流放誓不罢休。那么现在呢,她背叛他,这样的债怎么追讨回来?
他恨透了自己也恨透了她!但是越恨表现得越沉着。郡主面前他行礼如仪,再得体不过的笑容言谈。他知道蓝笙绝不会告诉郡主有关他和布暖的事,他倒可以借着舅舅的身份,顺顺当当把她带出郡主府来。
阳城郡主对他依旧是极亲切的,在她眼里,容与简直就像自己的另一个儿子。她让人给他看座,给他上果子和茶汤,寒暄道,“我知道你到河东募兵去了,怎么样?可顺遂么?”
他道,“是,托殿下的福,如今看来算顺遂的。余下要强征的,也都筹划得差不多了。”
阳城郡主颔首,“朝廷头一道募兵敕令叫你承办,难为你了。虽道阻且长,也看出二圣对你的器重,你说可是么?”又笑道,“今日留在府上吃饭,我吩咐厨子拣你爱吃的做。在河东忙了这些日子,定是吃不好睡不好,都瘦了些个!今儿好好找补找补,过会子晤歌回来了,你们哥俩敞开了畅饮几杯。”说完总觉哪里不对,再一想,拍手道,“我竟糊涂了,眼看着要办喜事,再叫哥俩岂不乱了辈分么!”
容与心里着急,并不愿意陪她打茶围。应付了几句便道,“殿下盛情,容与感激不尽。只是今天不凑巧,我北门那头还有军务要办。这会子忙里抽空过来,是来接暖儿回去的。因着前阵子一直在河东,府里全然无暇顾及,等回了长安才知道有这回事。现下大婚将至,新娘子需从娘家出门,总留在您府上不成体统。她爷娘问起来,我这里也交代不过去。”
阳城郡主不疑有诈,她知道容与规矩严,样样都要尊礼守法。蔺氏许是上了年纪,有点听之任之的不甚上心。容与不一样,脑子活,怕失了礼数,回了京上门来接外甥女,这也是预料之中的。她虽没有强留的道理,却有点不放心。因踯躅道,“你也忒揪细了些,暖儿是我家未过门的媳妇,在这里住阵子也没什么。说句不怕你恼的话……眼下有了身子,更是缺人照料的时候。你对她甥舅之情割舍不下,可你总是个男人。公务忙,又常不着家,你家里少夫人又是那样……听说你们年后便成亲了?暖儿在你府上,我更是一万个撂不开手的。我正想和你打个商量,看好不好让暖儿住下来,等到了正日子抬花轿外头转一圈再回来。这样省事,人也不受累。她这会子有孕,折腾不起,万事以她为先吧!你别为难,等亲家来了京里,有我和亲家去说,你看这样成不成?”
容与失了耐心,她越说,他脸上越难看。他心里火烧似的,仅仅几步之遥,竟弄得咫尺天涯。他们一个个自称为了布暖、为了孩子,他倒成了不近人情的。就算孩子是蓝笙的,她总还是他沈家的外甥女。一日未过他蓝家门,便一日由他说了算。于是他起身道,“殿下恕罪,祖上传下来的老礼儿容与不敢违逆。请殿下行个方便,算是给容与个面子吧!”言罢也不需人引路,熟门熟道的穿过花园朝后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