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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繁华 (尤四姐)


厅房里群儒倒没有,连着拉长着脸的夏侍郎,就只一胖一瘦两个他请来的公亲。那两个公亲在正坐两侧的圈椅里坐着,手边搁着一盏瓜棱茶碗,有点事不关己的神气。
布如荫大步流星进了门槛,抬手作拱道,“哎呀,光楣兄来了,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因为两家是订过亲的,见了面也不必以官职相称,只叫小字。夏侍郎起身还礼,面上尚且客气,“今日不请自来,是我的不是,还请布兄海涵。”
虚礼来往过了,夏侍郎懒得兜圈子,直隆通道,“小儿仙游业已三月余,家下老母昨日还在感念令爱厚意,说如今这样痴心的孩子不多见了,原打算这月初九在寺里做公德祈愿,可昨儿听说了一桩怪事情。府里门客在酒馆吃酒时,风闻令爱出了敬节堂,已然回到府里了?”
布如荫做出惊愕的表情来,“这是哪个混账胡扯?我家暖儿至今仍在敬节堂里,哪里就能回来了!”
沈氏适时掩面哭起来,“我的儿苦,日日在堂里吃斋念佛,还要受人磕磴!我前儿才给堂里主事送了米面钱,这会子传出她私逃的话来。我们诗礼人家,怎么受得这冤枉!郎君听信谣言,岂不伤了两家和气么?”
夏侍郎见惯了大阵仗的,他们红脸白脸唱得起劲,这与他毫不相干。他只要维护儿子的权益,纵然九郎早殇,到底一尺三寸捧大的老幺。生前订下的亲,媳妇儿愿意进堂守寡,对亡者算是个告慰。这事在九郎灵前通报过,如今成了骗局,夏侍郎只觉对不住儿子,一定得讨要个说法。
“我今日来也没别的意思,大家当面锣对面鼓共议。就如夫人说的那样,咱们儿女亲家莫伤了和气,日后总还要来往的。夏某人不喜欢肚里打仗,有疑问摊开来解决,弄明白了,亲里亲眷的好相处。”他说得掷地有声,“因此夏某请了祠堂里的长老,一来作个调停,二来是个见证。请布兄与夫人大开方便之门,也为令爱表个清白。”
沈氏有点受不了了,冷眼道,“郎君这话我不敢苟同,我家布暖受的委屈还不够多吗?清者自清,用不着表什么清白。”
洛阳城但凡大家大户都有祠堂,各祠堂间也有联系,彼此推选,最终产生几个有威望的长者作统一领导。今天出面的就是两位很有些脸面的头脑,既掌管布氏,又约束夏家,手里还捏着敬节堂的事物,来头很是不小。
“我们原不知道这里头原委,夏阁老相邀,总不好驳了面子。”瘦高个儿的长老捋了把胡须道,“话说到这份上,敬节堂是清静之地,我们男人家也不好贸然打扰,否则往那里查人,也就清楚了。我们才进坊院时问了当值武侯,说昨日进府的姑娘还在府上。既然如此,何不劳动夫人请那位娘子一见,是或不是便有分晓。”
沈氏哂笑,“陈长老,不是我不卖您老人家这个面子。不瞒您说,我府里是来了这么一位客,是我两姨表妹家的闺女,如今在集贤书院供职。这趟是因着兰台往陪都运送典籍,她才随兰台监史同来的。这样多少年不走动的远亲,又不是自家侄女儿,前脚到,后脚就请出来问话,没的把人家女孩儿吓着了,我不好和人家爷娘交代。”
“请夫人勉为其难吧!”陈长老看看对面矮胖的男人道,“房兄,你也开口说句话,受人之托不好这样的吧!”
姓房的长老这才道,“布舍人也是知道规矩的,有人请了咱们出面,这事横竖就得有个说法。你瞧大热的天,我又生得胖,兜搭下去当真是受不住。索性请人出来的好,咱们自己人好说话,私下里弄清了,神不知鬼不觉的,脸上都光鲜。要是闹开去,吵到衙门里升堂过审,大家场面上的人物,怕闹个没脸,何苦来!”
这通软硬兼施,眼看着把人逼到绝路上了,要含混过关是没想头的。夏侍郎亲自出马,事情便无转圜,不弄出个子丑寅卯来绝不能罢手。沈氏心里突突的跳,强作镇定道,“那我要问夏家郎君一句话,若是府里的女孩不是布暖,夏家郎君怎么样?我布家不能蒙受不白之冤,替你家九郎守了这三个月,也算对得住九郎在天之灵了。请夏家郎君解除婚约,让我女儿回我夫妻膝下侍奉父母,可好?”
谁知夏侍郎别过脸去,哼道,“夫人想得忒长远,究竟事情怎样还不得而知。敬节堂里人还在,那地方长翅膀也飞不出去。我如今怀疑的是你布家李代桃僵,不知胡乱塞了个什么人进去冒充,骗取了朝廷嘉奖,骗取了五里外的贞节牌坊。这事要细论下来,是欺君罔上的重罪。夫人还是多担心如何收场吧!要交代,等事情闹明白了,自有分晓。”
这里面红耳赤争了半晌,外面容与换了公服进来。绛红的袍衫软甲,一身凛然正气。进了门也不说别的,对廊庑下的人道,“进来吧,让阁老和公亲看看,你可是布家的小姐。”
外面人迈进门槛,团花绿襕袍,头上是皂纱的软脚襆头,标标准准宫掖女官模样打扮。冷着脸,对座上的夏侍郎作了个揖,“兰台司簿给夏阁老请安。”



第106章 尘起

布暖自然还是布暖,这么短的时间里也不出别的人来替代。只是容与来寻她,她满心的不快。失望透了,生出大无畏的精神来,也不怵这种所谓的性命攸关的大事了。在她看来,眼下局势就是破罐子破摔,成也好败也好,她都置之度外。万一被人戳穿老底,大不了进敬节堂去。至于这一干人要受牵连,她想舅舅总有办法,她当真累了,也操不了那些心了。
也正因为这种心理,那满不在乎的神情,却叫前来查验的人闹不明白了。按理说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再老成,到底年纪尚亲。这么大的事摆在面前,居然稳如泰山,似乎又不合常理。
两位长老面面相觑的当口,夏侍郎和容与抱拳寒暄道,“哎呀,上将军好久不见,这一向别来无恙么?”
容与宦海沉浮多年,死敌面前笑脸相迎,于他来说根本不是难事。遂客套道,“多谢惦念,沈某都还顺遂。倒是没上府里拜访,阁老勿要怪罪。”
夏侍郎到底拉不下脸发作,虽不是同殿为官,分处两京也难得相见,但总归算同僚,人情还是有的。况且人家官衔比自己高几等,如今又掌管北衙,更是轻易得罪不得。
“家下小儿的事,想来上将军早已经知道了……家门不幸啊!”那老臣竟有些湿了眼眶,他偏过头去,顿了顿,敛尽了泪方又道,“犬子早殇,于我夏家是最最苦痛的事。亏得布兄千金大义,对家中老母是莫大的安慰。可昨日的传闻,弄得夏某抬不起头来。上将军可上外头打听去,街头巷尾无一不知啊!我多早晚想料理这种事呢,这个对我来说就是再经历一次磨难。可老母哭了一夜,叫我真真没法子,只好今日来门上求证,得罪之处,还请上将军海涵。”
“那不打紧,她是沈某表姐家的闺女,和亲的一样。既是沈某带了来的,也要给阁老一个交代。”他笑了笑,温润平和的样子,“她是个老实孩子,一是一二是二,不作兴弄脑子的。阁老有什么只管问,她定然知无不言。至于有人妖言惑众一事,这个阁老倒不必忧心。容与麾下护卫就在驿站,其中任何一个校尉发话,折冲府甲士就能把那些胡言乱语的刁民抓起来。届时阁老愿意,杀一儆百,也不是难事。”
他说杀一儆百的时候,面上可以波澜不惊。在场的人都有些惕惕然,一个武将,不愿意肠子里打官司,解决问题最快捷的方式就是下狱、用刑、或者直接砍头。此言一出,似乎还有些震慑的作用,让人不得不权衡接下来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
夏侍郎转身对布暖道,“敢问司簿哪里人氏?今年多大了?以前可来过洛阳么?”
布暖欠身道,“卑下原籍幽州,今年十五,以前没有来过洛阳。”
容与不由望她,她话里还有负气的味道,明可以虚报一下年纪,偏还杠在枪头子上。他低下头去轻叹,她恨他,连话都不愿意和他说。她母亲叫人到寿考园送信来,他第一时间就赶到她的住处,吩咐她好些话,她不哼不哈的,一声都没应。以她现在表现来看,恐不是好兆头。她有点浑然不顾的意思,这叫他心里没底了。
夏侍郎沉吟着,“幽州人?十五岁?”
布暖淡淡望着他道,“卑下无需隐瞒阁老,卑下的出身,进宫那阵有内侍查阅县志,尚宫存档文书里也都登载的。阁老若是疑心,可以禀明圣上,开封查验。”
这种宫廷存档岂是随意查得的!但是夏侍郎绝不甘心这样半途而废,他仔细打量着对面女孩儿白瓷样的脸,这眉眼五官!他笑起来,“不知诸位可曾察觉,司簿长得同布夫人十分的像,是也不是?”
布暖挑起一道眉,“阁老眼力真好,我母亲同布夫人长得很想,我又随母亲,因此像布夫人也不足为奇。”
“表姊妹长得像的真是不多的。”夏侍郎扯着嘴角说,“司簿祖上官居何位?令尊现在何处任职?”
布暖拱手道,“卑下祖上世代经商,家父从未涉足官场。”
夏侍郎看着她,笑得意味深长,“如此说来似乎有点不通啊!司簿既然是巨贾出身,断没有进兰台秉笔的道理。不是夏某武断,宫中甄选有定制,司簿的七品上官衔,可不是人人能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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