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不要再钻牛角尖,你有大把的时机,有瑰丽的人生,不要浪费在舅舅身上。”他咽下苦涩,故作轻松的拍拍她的肩头,完全就是长辈对晚辈的姿态,“这样,找个时机先同你父母大人露个底。明天派人给蓝笙送个信儿,我同他谈谈……”
她奋力隔开他的手,“你谈什么?我除了身世瞒他,别的一样都没背着他!你不必开口,他自然都知道!”
容与才想起蓝笙那时看他的眼神——带着挖苦的、怜悯的、憎恶的眼神。他说暖儿有意中人,自己一再追问,他绝口不提,原来早已经知道。他气恼,自己在他眼里就像个傻瓜吧?他冷眼看他出丑,也不愿告诉他。
他冷笑,“好得很,既然如此就不用多费口舌了。先把你的事同他交代清楚,他和不和郡主驸马说,那是他的家事,让他自己拿主意。你配给他,也不好瞒一辈子。他要是能接受,那便皆大欢喜。若是不能,你爷娘那里也不必说了,再作别的打算。”
布暖看着他,凶犷的悲哀铺天盖地压将下来,把她吞没。
还有别的打算?他的打算真多,不把她打发掉,他就寝食难安么?原来她那么碍他的眼!她不懂,既然她是个棘手的麻烦,为什么他还要吻她?因为好玩吗?看她为他神魂颠倒是件可笑的事么?
“我不知道你要戏弄我到什么时候才算够,常听说舅舅冷情冷性,我以前不信,现在看来,也不无道理。舅舅在暖儿身上煞费苦心,叫我过意不去呢!着急要和我撇清,动那么多的心思。”她眼里只剩微亮的芒,像碾碎的太阳光,一点一点的黯淡,“我早知道会很累,你这样的人,怎么能让我爱得随心所欲?你总会想尽办法让我痛,我痛,你很有成就感么?”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在她眼里他是什么样的人?装腔作势,假扮清高的伪君子?不管是气话还是心里话,她让他如坠深渊,原来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彼此伤害,焚烧自己,还要殃及对方。
“你的好教养哪里去了?就这么和长辈说话?”他指着园门道,“出去!半点规矩也不懂,以后没有允许不准随便进我的下处。可记住了?”
如同狠狠挨了一巴掌,她狼狈不堪。那一吻没有任何含义,什么都不代表。灵魂交缠、挤榨,与肉体无关。他的脑子依然清醒,疏远她,筑起高墙,把她困在围城里。
她退了两步,“舅舅教训得是,我太放肆了,没有掂过自己的斤两。日后当警醒,请舅舅放心。”欠身纳福道,“叨扰舅舅了,暖儿告退。”
他看着她走下台阶,慢慢朝甬道那头去。衣角飘飘,转过一排爬藤月季的架子,渐去渐远。
六月的风吹得他眼睛发涩,他背靠着抱柱,腿里像被抽光了力气,虚弱的瘫坐下来。
这算是处理好了吗?是为她着想吗?两全了吗?为什么没有轻松的感觉,只看到自己千疮百孔的心汩汩流血,疼到麻木,疼到喘不上气来。仿佛地狱里走了一遭,已经面目全非。
坊院外鼓声咚咚,华灯初上,天黑透了。
布家为表盛情,热闹的办了晚宴。布暖没有参加,这原是预料之中的。她这会子不知怎么在屋子里哭呢!他想到这里就止不住的泛哽咽,一顿饭吃得很落寞,强打起精神来应付几句,实在是力不从心。
好在有贺兰,他来得很准时,解了他的大围。他和布暖的事贺兰都知道,贺兰是个缜密细腻的人,颇会察言观色。见他这副落魄样,猜也猜了个十之八九,因此分外的活络。天南地北的胡,把布舍人弄得晕头转向,倒减免了他周旋的必要。
“六郎,怎么不多吃些?”沈氏坐在他边上,一味地给他布菜,“是天太热没有胃口么?我着人给你换梅子酒来好不好?”
容与道,“姐姐不必劳心,我素来不爱吃酒。官场上没法子推脱,到了这里,能赖便赖些,想来姐夫也不会计较。”
沈氏应道,“那是自然,他要计较我也不依。”又问起沈家另三个姐妹,听说了几个外甥女都许了人家,想想自己的闺女,不禁泪水涟涟,打着噎道,“你说暖儿怎么办才好!她自己心里也难,只不在我和他父亲面前露出来。我的暖儿那么乖巧,老天爷不公,遇上这倒灶的事儿!”
容与叫她一哭,愈发不是滋味。布暖的苦难里,自己充当了雪上加霜的角色。他愧怍不已,记挂着她,忍不住问,“她在房里么?怎么样?”
沈氏连连摇头,“看着倒没什么,只不愿说话。横竖自己不痛快,怕我担心不说出来。眼下这局势,我也闹不明白。莫名奇妙进了宫,原先还可以着紧张罗亲事,这会子倒好,都要耽搁下来了。”
他们姐弟说话,贺兰在一旁也听着。打量布夫人不知道暖儿进宫是他使的坏,否则现在早把他轰出去了。他心虚的摸摸鼻子,赔笑道,”夫人不必忧心,暖儿自有好婚配,说不定明日就登门了呢!若两年之内她没找着好人家,两年之后常住登门求亲,夫人看可使得?”
第105章 浮休
容与瞪他一眼,心道一个断袖,凑什么热闹!
布夫人唬着了,有点回不过神来。半晌才敷衍的笑,“国公真是说笑了,蓬门筚户,怎么敢高攀呢!”
只差脱口而出大呼使不得了,贺兰敏之臭名远扬,哪家敢把女儿嫁与他!沈氏开始绞尽脑汁,一定要在两年之内把闺女许出去。这是个比较严重的问题,前有强敌后有追兵,两年后落进贺兰手里,那怎么了得!
“夫人还是信不过常住啊!”贺兰自然知道人家不待见他,他也不甚在意,反正这样的遭遇多得数不清,习惯习惯就好。他朗声笑,“我与暖儿私交甚好,不瞒夫人,她拿我当朋友,什么心里话都同我说的。夫人别忙推辞,还是考虑考虑再说吧!”
沈氏脸上讪讪的,“是么?暖儿这孩子倒未同我提起过,回头我再问问她。”边说边给贺兰斟酒,满脸堆笑打岔道,“粗茶淡饭慢待国公了,国公多担待才好。我家暖儿在兰台承蒙您照应,这趟回来瞧着气色也不坏,我和我家郎君对国公感激不尽。来来,国公爷畅饮几杯,这是家下窖里陈了十五年的花雕,尚且还能入口吧?”
贺兰发现布暖指东打西的本事原来是师承乃母,大觉好笑起来,故作惊讶的曲解道,“我原不知道,这酒是布暖的女儿红么?”
沈氏果然愣了愣,“不是的……”
容与不耐烦的开口,“少喝些吧,喝多了说胡话。殿下的东宫正筹备大婚呢,国公有这闲情插科打诨,不如给婚宴想想点子吧!太子娶妃,你这做表兄弟的不出把子力么?”
贺兰被点了死穴,垂下眼有一瞬恍惚,隔了会儿轻蔑一笑道,“宫里多的是泥腿子狗奴才,哪里用得着我操心?我且乐我的,大婚能不能成还说不准呢,这会子急什么!难道上将军以为定下的就变不了了吗?须知道人算不如天算,皇后娘娘还作兴换人呢,何况是个小小的太子妃!”
容与探究的看他,他却已经掉过头去看苏幕遮了。沈氏忧心忡忡,担心真有个万一,暖儿在他手底下供职,以后的路不好走。犹豫的叫六郎,“你看……”
容与宽慰道,“姐姐不必理会他,这人信口雌黄惯了,多半是混说的。他有了意中人,不会打暖儿主意的。”
沈氏松了口气,“那就好。”
好么?一点都不好!
次日清晨便有麻烦事找上门来了,世上哪里来不透风的墙?布夫人的兄弟领了个姑娘来,十五六岁光景,看容貌,竟然像布家的独养女儿!这话是从一个曾经给布暖做过衣裳的裁缝口中散播的,消息一出,顷刻便闹得满城风雨。
咚咚鼓敲响的时候,夏侍郎也领着宗族里两个长老如期而至了。
门下小厮来通传,说夏侍郎到访的时候布如荫有点慌神,对沈氏道,“你看看,怕什么来什么,果然是欠下的债,早晚要来讨的。”
沈氏心里虽乱,倒还算镇定的,冲丈夫叱道,“怕什么?谁欠他夏家债了?是他夏景淳耽误我女儿,对不起我们布家,还倒打一耙,偏要葬送我暖儿一生么?简直叫人忍无可忍!就算知道了又如何,若换做我是他,睁眼闭眼的过去也就算了。我们送了人进敬节堂,他夏家面子也有了,何必再生事端,安生日子不要过么?”
布如荫没了主意,“那你说这会子怎么办?人到了门上,总不好不见的。”
“见只管见,也别做出虚腔来,只当咱们不知道他的来意。自己沉不住气,越发落了他的口舌!”她拿绞股钗别住了头发,起身掖好帕子道,“咱们官小,架不住他权大威大。可你别忘了,后园子里自然有压得住他的人,就算闹到刺史那里去,我兄弟的镇军大将军不入他的眼,周国公总不会袖手旁观。”走了几步,回头看布舍人蔫头耷脑的样子,又按捺不住的要发火,“你有点精气神成不成?霜打了似的!你要没胆量,上屋里躺着装病去,我来应付他夏以俭!”
布如荫当然不能叫老婆说嘴,当即不屈道,“我没胆量?奶奶个大头菜,看我如何舌战群儒!”言罢遂昂首挺胸跨出房门去。
沈氏看他男子汉气概大大发作,尤其骂了句不甚文雅的糙话,知道他这趟来了脾气。一头快步跟上,一头吩咐人上园子请舅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