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默娘倒不似那王公公一般市侩,人虽生得粗壮了些,心却是善的。那粥菜味道清淡,手艺自是与琉璃相去甚远,但对于如今落魄的我而言,却已如同珍馐。折腾了这许多天我已是累极,堪堪用完晚膳便早早睡了,第二日默娘天不亮便将我唤醒,拉着我一同在灶前忙碌。
之前这承泰宫便只有她和祺芸二人,祺芸脾气大,仗着自己家里好歹也是当朝为官,自己先前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主子,又欺负默娘是个哑巴,便常常给她脸色看。谁知默娘虽然口不能言,心却如明镜一般,她本就生得高大,又一身蛮力,收拾祺芸这个小小丫头自是不在话下。祺芸眼见出得冷宫无望,家中一日没落过一日,初初进得这里来的嚣张气焰这才收敛了些。虽仍是对默娘颐指气使,骨子里却还是有些惧怕于她的。
祺芸素来娇生惯养,做不来这些粗活,自从我进了来后,便与默娘一同分担了这承泰宫上下的活计,默娘得了闲,笑容也越发多了起来,与我更是亲近了许多,时常拉着我要听我吹曲子,使得我这吹奏的本事也提高了不少。祺芸每每见我和默娘在一块,总是一脸嫌恶地躲得远远,一个是她眼中的仇人,一个是她命中的天敌,在她看来,都是她轻易招惹不起的人物。
一日,我忙完了灶前的活计,正准备搬了把椅子坐在院中晒晒太阳驱驱身子里的寒气,只听得宫门外一阵窸窣之声,我奇怪地上前一探,将门拉开,门前站着两个小太监,浑身着缟素,手上仍捏着装点门楣才用的素色绢条。
“你们这是……发生了何事?”两人眼见是我,四目相觑,竟是有些结巴。终于一个稍胆大些的上前一步道:“羲禾公主殁了……皇上下令全宫缟素,吊唁七日,奴才们便是、便是过来挂这素绢的……”
我脑中如同千万声惊雷作响,这离羲禾落水不过才几天,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虽说黎渊曾言羲禾会发高烧,但宫中诸人照看,又怎会熬不过去?羲禾这短短一生实在太过命苦,奈何降生帝王之家,奈何身为女儿之身,奈何生母不受宠幸,奈何又患目盲之疾,她才过过几天快活的日子,一场灾难便要将她这条小小生命带走,这对她来说,实在太过残忍了些。
“公主她、她是怎么、怎么……”我强忍了泪,断续问道。
那方才开腔的小太监苦着一张脸叹息道:“公主高烧三日不退,初时还有意识,到了昨夜已然没了反应,太医说公主身子本就比普通孩子弱质许多,此番烧得太过厉害,怕是救不回来的了。果然如太医所言,公主未能熬得过去,今儿个清晨便、便……”
羲禾她竟走得这般匆忙,她合上眼的那一瞬一定是恨我的罢……她心中定然以为那个推她入水的人便是她平素最喜欢的姨姨,可幼弱如她,又怎知这深宫人心复杂,互相中伤,就连我自己都不知中了谁的算计。不仅是她带着怨怪和伤痛早早夭亡,连我也背负着一身甩脱不掉的罪孽与我最爱的人们相分离,与死又有什么分别?
“你们……好生将这素绢挂起罢……”我别过了脸,不欲在二人面前垂泪,那两个内监低声应了,一高一低地站在门楣之下,将那素绢高高悬起。宫中就此又没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因着这宫闱倾轧而无辜丧命的还会有多少人?我背过身子将宫门重重合上,却见得默娘站得远远,深深凝视着我,手中捏着一摞白纸和一把剪刀。
她朝我扬了扬手中的物事,又朝院中石桌石椅努了努嘴,我拖着沉重的步子随她坐下,却不知她要做些什么。
她手中剪子舞得飞快,不消一会儿便剪出了一沓圆形方孔的物事,我霎时明白——她是要我给羲禾剪些纸钱,好让她带去阴间好好上路。
“谢谢。”我不知该说些什么,默然半晌,只吐出这两个无力的字眼。她只是宽慰地拍了拍我的肩,将剪子交到我手上,我学着她的样子又剪了许多出来,装在她备好的竹篮中。兰芷、水月、还有羲禾……你们在天有灵,一定会收到我的祝福,对么?
默娘自房中取出香烛,与我一同在庭院中点了,我将三炷香燃着,对着西方拜了三拜,插入香炉之中,又端来火盆,将纸钱一张张投入火里,心下默念着她们的名字。往昔场景如同电影一般在心头一帧帧掠过,她们一张张或静好或可人的面庞宛若昨日一般动人鲜活,逝者如斯,谁又追得上时光匆匆?我一时心酸,泪水再也忍不住涌将出来,颗颗滴进火盆之中,迅速蒸发为虚无。
谁道一旁与我一同烧着纸钱的默娘的眼角竟也湿润起来,我拭了拭泪,不明就里地看向她:“默娘可是也有故去的亲人?”
她的视线与我相对,抿了抿唇,先是点头,复又猛烈地摇头,好像在刻意回避着什么。她再不理会我疑惑的眼光,俯下身子一张张烧着纸钱,任由滚滚浓烟和灰黑色的纸屑凌乱了她一身衣裙。
这宫里没有人是没有秘密的,默娘她……一定也是个有秘密的人。
☆、第九十八章 抉择
羲禾终究与慕辰血浓于水,不管多么厌恶她的生母,慕辰对这个早夭了的长女还是存着些爱怜之意,不仅为她好生办了葬礼,亦将容玥从棠梨宫接了出来,另辟了处宫室居住,也算是替羲禾尽了最后一分孝道。
我心中对容玥充满了负罪和抱歉,她一直恨我入骨,却为了女儿能过上更好的日子而将她交托于我带出了棠梨宫,可谁想我看护不周,竟让她送了性命,若不是她身子一直不好,我如今又身在冷宫,恐怕她早便要冲来跟我拼命了。
刚刚入了秋,天气正转凉的时候,宫中终于迎来久违的喜讯。萧茜早产,阵痛了一日一夜,终是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一来又让其背后的宁家盼得皇嗣的心愿落了空,虽然大失所望,但羲禾早早离世,此番萧茜诞女,为慕辰又添一了个公主,阖宫上下自也是高兴不已。
我听得消息之时,公主已然落地半月了,可让我更为惊讶的是,慕辰给这新生的女儿竟然起名叫做“苋瑶”。
苋瑶——这是我曾经跟他幻想过的我们以后女儿的名字。苋瑶,苋瑶,秀色可餐,美玉无瑕,如今却成了萧茜女儿的名字。我心里明白,他时至今日仍是怒火未消,憎恨我害死羲禾,便要如此给我心头添堵,把属于我们女儿的名字安到萧茜女儿的头上,我却连一丁点儿计较分辩的权利都再也没有。
苋瑶满月当天,慕辰于宫中设宴,并同时进封萧茜为淑贵妃。赏赐源源不断,道贺之人更是快踏破了门槛,母女二人可谓享尽了荣宠,风光无限。宫中人都言,萧茜已然是这宫中新一个颐妃君倾,只有我知道,慕辰的心思绝不会如此简单,他这般大肆封赏宁家势力的女子,只是因着他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与宁家相抗,不过区区位份,随口便封了,他还未曾在这上面上心了去。
慕辰的羽翼似乎越发丰满起来,我对慕颜的担心也一日重过一日,自从进得这承泰宫来,连他的一点消息也无,更别提宫外那些瑾王党的消息。慕颜这样再无动于衷下去无异于坐以待毙,他到底在等些什么?真的如他所言,他便这么不在意生死,只为了在这宫中遥遥陪伴着我吗?如今的他,又可知我已囚于冷宫的消息?
琉璃偷偷来看过我一回,省吃俭用攒了些月钱给我送来了些过冬用的炭火。“内务府定不会给承泰宫送这些东西,这里又最是湿冷,万一落下风湿,那可是一辈子的病……”她将东西塞到我手中,手背与我擦过,皮肤已然被冷水浸泡变得粗糙红肿,哪还是一个姑娘的柔荑?
我心疼地望着她:“你照顾好自己便是万幸,还替我弄这些作甚?”
“没什么能为姐姐做的,便是这一些聊表心意,也算是我、我为羲禾公主赎罪……”
我伸手捂住她的嘴:“又在胡说了……羲禾的事与你无关,你无需为此自责,知道么?”她黯然叹息,背过身去拭泪,瘦削的侧脸轮廓瞧得人越发心疼。
“镜花她还好么?”听我相问,她却是叹息着摇摇头:“镜花本就性子烈,王公公又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姐姐虽然给了那王公公一些好处,可背地里他仍是给镜花甩脸看,将整盆整盆的衣裳交给她洗,还不许我们帮她……一天两天不要紧,长此以往,哪个姑娘熬得住啊……”
“她可是病了?”我忙拽着琉璃的袖子问道。
她皱着眉垂睫叹道:“已是三天没下床了……”
“那王公公怎可放过她?”我不禁追问,只见她泪光泫然,紧咬了唇,终是哭出了声:“我、我求王公公放过镜花,可他、他怎生都不肯,我百般求恳,他便说、便说……”
“说什么?”
“他无意中看见了将军在姐姐生辰时送给姐姐,姐姐又转送给我的发簪,他说若是要让他放过镜花,便要、要我将那发簪给他……”她语声未毕,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知那金镶玉的簪子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那是她与澜苍唯一维系着的物事,也是她如今唯一的念想,若是再失了它,她便连活下去的动力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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