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哲明知暗藏的令核是酒,一时脑里有无数诗句涌过,什么‘金樽清酒斗十千’,‘劝君更尽一杯酒’,‘兰陵美酒郁金香’,意思虽对,却都不应景,不由语塞。
大玉儿有意打岔,笑道:“大汗错了,这屋里哪里有什么牧童?又哪里来的杏花?除非您给清宁宫换个名儿叫‘杏花村’。便是明天就改,今天这酒可还是要喝的。”
皇太极笑道:“这你可说错了。杏花村虽然没有,牧童这里却现成儿的有一个。”
大玉儿听了更加笑道:“在哪里呢?在哪里呢?”说着故意满屋乱看。
皇太极咳嗽一声道:“不就是大汗我了?我们草原上长大的巴图鲁,哪个没有放过牧,骑过马?就叫一声牧童也不为过吧?”说得众人越发笑起来,连地下侍候的丫环宫女也都笑成一片。
皇太极得意道:“这下你没得说了?还不替你姑姑喝三杯呢?”
不料大玉儿早趁乱在哲哲耳边提了一句,哲哲一愣,心想明明无酒,岂不错了?但见大玉儿暗地里猛使眼色命她照说,只得笑道:“急什么?我都还没认输呢。”遂举起酒杯来,吟道:“欲饮琵琶马上催。”
皇太极果然叫道:“错了!我的令原出自‘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杏花村是酒家,故而这里的谜底藏着一个‘酒’字,你的‘欲饮琵琶马上催’虽然有喝酒的意思,可是没有点明‘酒’字,况且也不应景儿。”
大玉儿笑着辩道:“大汗自己刚才说过了,‘牧童遥指杏花村’,您骑过马放过牧,所以是牧童,那么这句诗也可以说是藏着个‘马’字,姑姑对了这句‘欲饮琵琶马上催’,诗里有马,岂不是对了?”
皇太极喝了声彩,笑道:“是你辩得有理。我认罚便是。不过那不应景又怎么说?”
大玉儿笑道:“若论战事紧张,大汗日夜牵系前线,连喝酒吃宴也不能安心,姑姑这句接令倒也不算不应景,只是意思谈不上大吉大利而已;不如这样,大汗错了,罚酒三杯;姑姑半错,出个节目抵酒可好?”说着向哲哲大打手势。哲哲会意,笑道:“都是这句‘欲饮琵琶’的错儿,也罢,就是珠儿给我们弹一曲琵琶罢了。”
皇太极一心要热闹,自然满口说好,道:“这个有趣。”
海兰珠为难道:“是姑姑输了,怎么倒要罚我?况且这里也没有琵琶。”
哲哲笑道:“这个不难,关睢宫里不是白放着一付琵琶?就叫迎春去取了来。”
皇太极听得“关睢宫”三个字,微微一愣,顿时感慨起来,原已有了三分酒,当下更不用人劝,便自斟自饮地,登时将三杯酒一一饮尽,长叹一声,半晌无语。
哲哲不安,正欲相劝,却见大玉儿给自己使眼色不许,也不知她是何意思,只得别转了面孔假装不见。
须臾迎春取了琵琶来,海兰珠调柱拨弦,定一定神,便弹奏起来。她所学之歌,原本俱是绮蕾口传身教,如今怀抱琵琶,扣弦而歌,活脱脱就是又一个绮蕾。
皇太极痴痴相望,那海兰珠眉目间原本就有三分像绮蕾的,再看她抱着绮蕾的琵琶唱着绮蕾的歌,哪里还把持得住?不禁恍惚痴迷,心旌动荡,一时间勾起多少旧事来。不知不觉,将一壶酒喝了大半壶下去。
海兰珠一曲唱罢,抬起头来,莺声呖呖地道:“粗鄙之音,有辱圣听。”说着缓缓跪拜下去。皇太极心头恍惚,酒气上涌,痴痴地伸手出去,亲自扶起来,脱口道:“爱妃请起。”
一言即出,众人俱是一惊。海兰珠惊愕抬头,与皇太极四目交投,一时愣住。大玉儿早翻身下炕,跪下禀道:“恭喜大汗,贺喜大汗。谢大汗恩宠,纳我姐姐为妃,大玉儿代姐姐叩谢龙恩。”竟将皇太极一句醉语坐实。
海兰珠起先见大玉儿每句话都似有深意,又每每以出令暗示自己,早已猜到三分,如今见她以讹传讹,弄假成真,顿时羞得满面通红,低了头一言不发。
哲哲随即也反应过来,一边心内暗赞大玉儿心智迅敏,见机得快,另一边却也不由惊心,此时方知她叫自己念起“欲饮琵琶马上催”的深意,竟是伏线千里,如此布局巧妙,算无遗策,倒也叫人心寒。然而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遂也只得随之向皇太极与海兰珠道喜。底下人见状,也都不知所措,见庄妃跪了,便也都随着跪下来,满口乱喊着恭喜祝福的话来。
皇太极被这一番动作言语,早惊得酒醒过来,自思金口玉牙,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原无抵赖之理;且看着海兰珠眉聚春山,眼横秋水,满脸都是情意,庆幸尚不及,又哪里有一丝半毫抵赖的意思。遂顺水推舟,嘿然笑道:“大妃贤德,此为后宫之事,就请大妃代为筹措吧。”
附注:
史有传闻,皇太极于天聪六年(1632年)曾娶过一位东宫娘娘,而且是自己亲选的,到了天聪八年,又娶了宸妃海兰珠后,这位前东宫娘娘被逐出宫门,而由海兰珠取而代之。这是清初宫闱之中颇具戏剧性的一段婚姻,也算是奇闻轶事了,无奈详情无处可查。惟《满文老档》真实地记述了当年皇太极亲自选美的戏剧性活动,并述娶此女时阵势颇隆,但于天聪九年产后被逐,原因不详。今笔者因此女经历与绮蕾多有吻合处,故大胆猜测,将二人合为一人。
至于海兰珠何以二十六岁始嫁皇太极,考诸史料文献均无记载。虽有轶史称其此前实曾出嫁,因夫早亡而改嫁皇太极,但不能为据。另关于贵妃娜木钟、淑妃巴特玛来历,史闻亦有诸多传言,其中最常见的一种说法是此二人皆是察哈尔林丹汗之妃,归降后为皇太极所纳。于此种种,今皆不取,只当四宫早已归属皇太极,免去一一叙述大婚情景,重复描写之累。
第13节 皇太极登上皇帝的宝座
天聪九年二月,多尔衮亲任统兵元帅,岳托、萨哈琳、豪格为副帅,以正黄旗固山额真纳穆泰为左翼,以吏部随政图尔格为左翼,深入青海,却只围不攻,秋毫无犯,怀之以柔,耗时半年,而终使察哈尔十万兵马投诚,遂率林丹汗的后妃与其子额哲班师还朝。
九月五日,凯旋大军班师过辽河,皇太极亲自率领众福晋、贝勒、以及文武群臣出迎数十里,于阳石木河南冈筑坛、设幄、置案、焚香、吹螺、掌号,举行盛大隆重的凯旋式。
他没有忘记,特意传旨掖庭,令绮蕾一同随众出迎。
绮蕾已经奉旨出家、戴罪事佛整整一年了。这一年里,皇太极刻意地让自己忙于战事,而不去过问绮蕾的近况。他接受大妃的建议,纳了海兰珠为妃,并赐住关睢宫,将当年给过绮蕾的所有恩宠都给了她,视她为绮蕾的替身。
同绮蕾的无求无欲相反,海兰珠极其爱哭,而且她有多么爱笑,便有多么爱哭,她常常可以因为一个冷落的眼神而流泪不已,但又随时可以因为一句俏皮的哄媚而破啼为笑。没有一个成年人可以笑得那样纯净,欢畅,毫无阴影,可是他的确从她那里听到了那种只有婴儿才会有的,属于天使的迷人笑声。他越来越迷恋于她,并且因为她的活色生香知情达意而渐渐对她充满了比当年对绮蕾更加充盈的人间爱恋。
对绮蕾的爱,从来是欣赏多于亲昵的,但是海兰珠却不同,她完全懂得他任何一个爱意的眼神,也充分了解他随便一句亲密的话语,她把他的恩宠看得比任何事物都重,对他的依恋跟随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她就像一个婴儿贴恋母亲那样贴恋着他,喜怒无常,予取予求。
如果比绮蕾做花,海兰珠便是如花解语;如果说绮蕾是玉,海兰珠则是比玉生香。皇太极享受着这贴恋,这痴迷,并尽力地满足她的任何请求。他是因为海兰珠的酷似绮蕾而移情于她的,却同样因为这酷似而在面对海兰珠时,会往往联想到绮蕾:如果当年绮蕾也可以这样地对自己,该有多好呢?
他知道她奉大妃懿旨侍奉萨满神座,一则为己请罪,二则为金祈福。从早到晚,不是操石杵舂米,就是敲木鱼诵经。这是哲哲的主意,也是一直对绮蕾怀恨的其他妃子们的促狭。她们常常想出一些新的花样,指着名字叫丫环拿一些最难堪的差使交给绮蕾去做,以此羞辱她,捉弄她;她们甚至把砂子掺在半生的米里赐给绮蕾吃。这些,皇太极都很清楚,但是他逼着自己不闻不问。
他不忍心亲自下令给她任何的惩罚,却也不愿意再去保护她,怜宠她。惟一的留情,只是果然遵守当年不对察哈尔赶尽杀绝的承诺,命多尔衮出兵青海,以德降之。在等待前线消息的时候,在面对着海兰珠那张酷似绮蕾的脸时,他常常会想起她。想她从前的绝情寡义,也想她现在的处境凄凉。带罪出家的绮蕾,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对自己的行为觉得忏悔吗?从一个尊贵荣宠的妃子贬为任人役使的罪人,将稻草垛换去龙凤榻,舂米杵代替黄金碗,青灯古佛,劳作无休,她总会有一点悔恨的吧?
现在,他终于看到她了,于是,所有的谜团都有了答案。
阳石木河旌旗蔽空,金鼓动地,帷幄闪烁,霞冠交辉,然而当睽隔一年的绮蕾再次出现在皇太极面前时,他觉得连阳光都忽然暗了一下。
一年的苦役,并未能夺去绮蕾一丝一毫的美丽,即使在最暗无天日的碾房里,操持着最低贱繁重的舂米苦役,缁衣芒鞋,素面朝天,却仍然冰清玉洁,令人惊艳,霜菊难喻其傲,星月难夺其华。两部的嫔妃福晋仿佛在瞬间一齐消失了,变成庸脂俗粉,那些金碧辉煌的凤冠霞帔在绮蕾的一身素衣面前,显得多么繁而无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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