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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 (西岭雪)


皇太极这半日只由着大妃安排,太医裹伤,久久无言,听到此时方摆手道:“不必大惊小怪,也不必捆绑,只叫人看着不许她寻死,等我从前线回来再行惩处。她不会无缘无故没了孩子,这件事没查清楚,什么处罚都为时过早。”又指着众太医道,“你们要把她看好了,还是我当年那句话,她死了,你们也都别想活。”
哲哲听了,如雷轰顶一般,半晌方道:“这贱人两度行刺,罪该万死,怎能饶她?”
皇太极倦极摇头,道:“不必多说,就是这样。”命人打着伞,冒雨走出。大妃忙随其后,皇太极摆手制止,不肯要一个人陪,也不回清宁宫,径去了凤凰楼宴厅边帐内躺下,听到外间风声如诉,檐铃凄切,不禁想起在漠南草原上第一次见到绮蕾的情形——茫茫大漠上,万千人头跪拜,风云变色,而绮蕾于万千人中傲然站立,以一种红梅傲雪的姿态面对着他,皎洁清秀的脸上没有一丝悲喜,他走向她,承受了她当胸一剑,从此与她结下不解情缘;然后是长达一年的等待,是接连三夜的召而未幸,是对察哈尔留情不杀的爱屋及乌,是无数日子里的耳鬓厮磨,种种怜惜宠爱,浓情蜜意,如今竟都成空。自己还从没有对一个女子如此用心,却偏偏便是这个女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伤透了自己的心。
冷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皇太极便也辗转反侧想了一夜。想到情浓处,不禁连声叹息,流下泪来。
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为一个女子伤心,真正地伤心。第二天,就回前线了。
且说宫中诸妃先时听闻绮蕾流产,各个称愿,都道这才是人贱福薄天报应呢,恨不得设宴庆祝才好;待听说大汗为了她特地从前线赶回探病,连国家大事也不管了,只一心一意亲自守护,又叫人生气;隔了两日,倒又传出刺杀讯来,大汗一怒离宫,哲哲又下令要彻查真相,顿时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将那得意形色尽皆收起,哪里还敢招摇生事?
宫人们私下里两个一组三个一堆地议论纷纷,疑神疑鬼,只觉这件事里透满了古怪,都说绮蕾只剩下半条命,如何竟有力气在小产后血流不止的情况下忽发奇想,意图以琴弦弑主呢?而皇太极竟没有对这大不敬的刺客做出任何处罚,只是在当晚搬出关睢宫,独宿凤凰楼,风急雨冷,也不召任何妃子陪宿,更叫人狐疑。
她们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神力支撑着绮蕾的体力,她柔弱的身体和伤痛的灵魂,无从揣测绮蕾再次喷发的愤怒与仇恨从何而来,更不明白她对于皇太极的不可抗拒的魅力与吸引。他们两个,几乎到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捱的情份上,全不能以常理推论。若不是鬼魅迷惑,又是什么呢?
要么是绮蕾中了邪,要么是大汗中了蛊,总之这件事,必定和鬼神相关。不是连太医们也说绮蕾的流产是因为阴气太重阳气不生吗?大妃还说要彻查这件事因由,不知有什么可查的,又从何查起,倒弄得宫里疑神疑鬼,人人自危,连说话走动也都是屏声静气,生怕一个不小心招了祸患。
惟有娜木钟向来无风还要掀起三层浪的,何况出了这样大事,便要借机闹些新闻出来,嚷嚷着要请大法师来捉妖伏魔;又有一起惟恐天下不乱的小人,见主子尚且这样说了,哪有不跟嘴儿胡说之理?便有人说宫里近日果然不清净,大白天里也阴风阵阵的,夜里更是听到哭声;又将多尔衮之母、天命金国汗奴尔哈赤大妃乌拉纳喇氏的生殉惨事重翻出来,说大妃阴魂不散,这是要索命来了。
这些闲言碎语传得满宫皆是,哲哲听了,自是动怒,将娜木钟找来狠狠训斥了一番。娜木钟哪里肯认,悉推到旁人身上去,哲哲便又找了几个带头说闲话的人来责打一番,传下令去,再听见有人胡说,便要将针线来缝了舌头,吊在奏乐楼下曝晒,宫里这才消停下来。
娜木钟气不过,虽不敢与哲哲对着干,却喊起心口痛来,装腔作势,三番两次地罗嗦太医,若太医照实说她没病,她便要发脾气骂人,说太医院白拿俸禄,医术不精,不肯给人好药吃。太医里哪里肯得罪她,只得顺着她的口风说是贵妃说了燥郁之症,脉浮体虚,需要静补。娜木钟得了意,越发乔张乔致,煎了参汤要燕窝,厌了肥鸡换肥鹅,不知生起多少故事来。
哲哲拿她无法,只好由着她性子闹,自己且忙着审问关睢宫一众服侍的人,一条绳子捆了,白天晚上着人看守,不给饭吃,也不许睡觉,定要找出真凶来才罢。
众人急了,有的没的只管信口胡说,上自睿亲王妃海兰珠格格,下到御医太监,凡去过关睢宫的人,一个也不得清白,一时间牵扯进多少人来。
睿亲王妃得了讯儿,三魂轰去两魄,立时便要往宫里找庄妃商议去。乌兰苦劝:“宫里这时候正翻砖刨瓦地彻查呢,略沾点边儿靠点谱儿的人都要拘起来审过,王妃这会儿进去,难保不惹是非。倒是请人给庄妃娘娘带个信儿,请她来府一趟的还好,也隐密些。”
王妃听了有理,立时便请人送信去宫中,请庄妃务必往睿亲王府走一趟。庄妃却也正在等王妃的信儿,闻请胸有成竹,立时收拾了便来到清宁宫见哲哲,请示要往宫外一行。
哲哲正为了海兰珠与绮蕾过从甚密的事在烦恼,见到庄妃,且不理其他,劈面便是一顿牢骚:“珠儿寻常和你一同住着,你也说说她,格格和妃子们相处,亲疏远近要有个分寸,讲些规矩,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现守着亲姑姑亲妹妹倒不见怎的,有事没事只管同那个察哈尔的刺客亲近,这不,到底惹出闲话儿来了?”
庄妃陪笑道:“姐姐禀性单纯,做事原本不计较,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与那绮蕾虽然走得近些,说笑多些,也只是人情面儿上,若说她和这件事有什么关连,那是再没可能的。”
哲哲叹道:“我怎会不知?只是我若不理,那阿巴垓的主儿必又有话说,可不是给我寻晦气?”因见庄妃装束齐整,是要出门的打扮,问:“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庄妃道:“正要请示姑姑,睿亲王福晋身上不舒服,我想去探病来着。”并不说出福晋递信请她之事。
哲哲道:“睿亲王福晋病了?我正要找她,这样一来,倒不好说的。也罢,你去看看她,若是没什么大碍,身上爽快了,还请她往宫里来一趟。”想到审这数日,竟是一点头续没有,倒扯进来三五门子的亲戚,搅得四邻不安;若说搁下不审,已经闹得满宫风雨,骑虎难下,罢手不得。不禁长叹一口气,心下颇为后悔。
然而最震动不安的,还不只后宫,而是前线的多尔衮。
绮蕾的刺杀带给了多尔衮新的希望——虽然她失败,可是,她毕竟出手了。她终于向他的生死仇敌举起了武器——尽管,那不过是一根纤细的琴弦。
当听说琴弦在勒进大汗脖子时已经先深深勒进了绮蕾的手心时,多尔衮居然觉得心疼。
多尔衮,他是在自己母亲殉葬了父汗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了心的。他的心早已经被仇恨所腐蚀,他以为它再也不会有感觉,更不会疼痛。然而现在,他心疼了,他最关心的,居然不是绮蕾是否得手,而是绮蕾本人。他想她受伤了,是他令她受伤的;他想她刺杀了,她终于还是为他出手。
他认定绮蕾是为了他而行刺的。他甚至想,绮蕾从一开始就没有背叛过自己,而恰恰相反,是在成全自己。因为如果她一进宫就动手的话,如果失败,皇太极一定会迁怒于己的;但是等到现在,等到她已经完全得到了皇太极的心再忽然出手,那么无论结果如何,都没有人会怀疑到他多尔衮的身上了。
是的,绮蕾是为了自己在隐忍,在委曲求全,在卧薪尝胆地忍耐到今天。现在,她刺杀失败了,她的性命大抵是要走到尽头了。但是,他不允许!
他不能让她死。他曾经救活过她。她的命是他的。只要他不肯,便没有人可以拿走她的性命。皇太极也不可以!
多尔衮忧心如焚,只觉不让他尽快见到绮蕾,他会一天也活不下去。他拼命思索着怎样找个理由回京一次,哪怕就是犯军规也在所不惜。
然而就在他不顾一切地闯进大汗帐篷要提出离营请求时,皇太极却先开口了:“十四弟,你今晚就回去料理一下吧,记住,大敌当前,你可要节哀顺便,自家珍重啊。”
多尔衮意外之极,一时反而愣住了,不明所指。皇太极见他一副痴迷模样,会错了意,拍着肩说道:“也不知道我们兄弟撞了什么邪,我死了儿子,你死了老婆,莫非真是战事连年,有伤天和吗?不过你也别太伤心了,大丈夫何患无妻,不要为这件事伤了自己身体,等你完了事,这里还等着你早些回来呢。”
大学士范文程也一旁劝慰:“福晋心疾猝发,英年早逝,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睿亲王一路珍重,早去早回,大汗还倚仗着您呢。”
多尔衮这方渐渐听得明白,竟是盛京飞马报丧,说睿亲王妃于前夜突发心疾暴毙,大汗准他回京理丧。
事发突然,多尔衮一时不辨悲喜。他与福晋成亲多年,但只当她是府里一件必不可少的摆设,终究说不上什么感情,如今听说她忽然暴毙,不觉难过,只觉蹊跷。然而听到大汗许他回京,倒又令他有意外之喜,当下并不多言,只施了一礼,转身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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