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蕾听了这话,自知胎儿无幸,忽然间悲从中来,她进宫本是为了报仇,后来因故罢手,自觉心如止水。然而自从怀孕后,腹中胎儿一日日成长起来,母子天性,遂重新将她本性中的温柔慈爱唤发出来,一天比一天更加疼惜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将全部生命都倾注在他身上,视为自己生存之惟一信念。如今忽然听说孩子不保,哪里禁受得起,不禁哭着央道:“傅太医,求求你救救这孩子,我死了没关系,只要保住孩子就行。”
傅胤祖听了,更觉伤感,他自认识绮蕾以来,从未见她有丝毫悲喜,更不要说这般剖肝沥胆的流泪哀求了。俗话说最难消受美人恩,岂不知美人之泪更让人难以抗拒。正要说些安慰珍重的话,忽闻绮蕾厉声惨呼起来,眼见一股鲜血如注,自被子底下直流出来,知道已是小产,忙低头退出门外,命宫女进来服侍,自己隔着屏风指挥抢救。
其时哲哲早已闻讯赶来,见到傅胤祖,急问:“静妃如何?”
胤祖流泪道:“学生来迟,静妃娘娘已经小产了。但请娘娘放心,胎儿虽然已经救不回来,静妃的性命,可包在学生身上。”
哲哲大惊失色,慌着问:“却是为何缘故?怎不早点来报?”扬言要将关睢宫全体捆缚审查,治他们照顾不周之罪。吓得底下人黑鸦鸦跪了一地,哭着求娘娘饶命。
朵儿几乎磕头出血,哭道:“并无照顾不周,晌前睿亲王福晋来宫时还好好的,坐着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娘娘不信,只管问福晋……”
绮蕾于屏内听见,咬着牙道:“不要混说……”一语未了,早又疼得七昏八素,晕死过去。
一时药已煎好送至,胤祖命人撬开牙关灌将下去。又恭请大妃回中宫歇息,不要劳神太过。哲哲也觉关睢宫气味驳杂,转侧不便,只说太医操劳,自行回宫。
胤祖仍立于屏风外静听,隔了一时,里面说静妃仍流血不止,胤祖焦灼,只得另开草药命碾成糊状外敷,直折腾到入夜时分,方报说血流渐小,静妃已经睡熟。
胤祖这方退出,犹不敢出宫,又往清宁宫打听大妃哲哲可有传召。果然哲哲并未睡下,立即披衣召见,胤祖如实禀报,只不肯说出闻香流产缘故,一则牵连甚广,二则怕追查起来引出自己在睿亲王府为绮蕾配药之事,难脱干系。只推说绮蕾身本虚弱,去年中箭伤了元气,迄今未曾大愈,且新迁关睢宫,许是新宫阴气重人气弱,不宜孕妇居住云云。
哲哲拭泪道:“自她有孕以来,我哪一天不问上三次,偏是这么着,偏还是保不住。这是她福薄,也叫无法可想。”知道皇太极前线吃紧,若闻此事,必定大起烦恼。然而思之再三,毕竟不敢隐瞒,只得派人连夜飞马报讯。
第11节 令人扼腕的第二次刺杀
后宫里永远是重复着的故事。
那些故事里的鬼魂每到午夜便从她们藏身的庭巷深处走出来,她们歌舞,穿行,哭泣,诉说,喧嚣而寂静,翩若流萤。
在周的后宫,褒姒的一笑亡了国;而越的后宫,西子只以蹙眉捧心,已可颠倒天下;秦的后宫,吕不韦献赵姬于子楚,嬴政的生父之谜遂成千古疑案;汉的后宫,吕后因妒成狂,俟刘邦死后将其宠妃戚夫人割去四肢挖掉五官制成人彘投进永巷的粪池;魏文帝的后宫,甄妃与皇弟曹植私通,抑郁而终,遂有《洛神赋》传世;隋的后宫,太子杨广以侍疾入殿调戏陈夫人,气死文帝杨坚而继其位;唐的后宫,每一级宫梯都宣泄着淫荡的遗迹,韦后为了效仿武则天而毒杀中宗李显;五代十国,闽主王曦淫奢无度,觊觎神器,因被宰相王炎窥破,遂于继位后将王炎发冢戮尸以泄其愤;辽的后宫,太祖阿保机去世后,述律皇后自愿以身殉主,因其子年幼而被群臣劝阻,遂断其腕入棺陪葬,人称断腕太后……
她们都是心系后宫的无主孤魂,耽阻于往生的路上,寻找着下一个不幸的主角,引诱她加入她们的队伍,参与她们的舞蹈,寻寻觅觅,哀声不绝。
绮蕾的关睢宫里,此刻就充满了这样的鬼魂。她们来自不同朝代的后宫,却演绎着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版本,周而复始,如泣如诉。
她们的眉眼都娟秀娇好,穿弓鞋或者马靴,梳单髻或者双髻,面目依稀,衣饰华丽,带着某个时代的烙印,穿行在后宫中,长歌当哭,无休无止。
她们说,她们才是后宫真正的主人。
绮蕾窒息地挣扎。
一半是失血过度,一半是药物镇定,她昏睡不醒,做了一个又一个梦。仿佛回到了一年多以前,她刚刚来到盛京的日子。
那一次,是多尔衮和傅太医救了她的命;现在,谁可以为她挽回她儿子的命呢?
她在梦里看到了儿子。那是她一生中与儿子的唯一一次见面。
她真切地看到了他,一个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的男孩子,一个小小的勇士,一个未出世的贝勒。他向她走过来,笑着,叫:“额娘。”但是不等她伸手相抱,就一笑跑开了。
从此再不回头。
她醒过来,望着宫顶,痛切地知道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她的儿子,一个还没有来得及见过人世就已经被夺去了生存权力的儿子。
有人说未见人世的灵魂是不能够升天的,那么,儿子跑去了哪里了呢?
如果他可以顺利出世,那么即使夭折,也至少还可以拥有灵魂,可以与他的祖父和舅舅相会。但是现在,他便是死了,也是一个孤儿。
绮蕾还在梦中见到了她死去的父兄,他们死在皇太极大军的剑下,她还没来得及为他们报仇呢。岂止没有替他们报仇,她甚至成了仇人的妃子,与他同床共枕,俯仰承欢,还为他怀了孕,有了孩子。
报应。
儿子的死,分明是她背叛父仇的报应。是那些死去的鬼魂不肯放过自己,是他们带走了自己的儿子。这是报应。
绮蕾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来的生与爱的信念,在这一沉重的打击前,再次被摧毁了。摧毁得比上一次更加彻底。
也许她不是深宫里第一个失去胎儿的母亲,这样的故事,在历朝历代的后宫都并不新鲜。
后宫里到处都是重复的故事,固有的陷阱,可是对每个身历其中者,却永远是第一次,并不能因其频密的重复性而稍减哀伤。
每一次灾难都是毁灭性的,每一次伤痛都是崭新的,每一个伤心的母亲都是绝望的,稚儿的昙花一现的生命也同时要了他们的母亲的命。
生命重新回归到混沌未开的状态,绮蕾睡了又睡,醒了又醒,在短暂的清醒中,她看到一个峨冠锦袍的男子在对着自己深情地凝望。
那是皇太极。
他在接到飞马报讯之后,抛下满营兵将,不眠不休,昼夜兼程,跑死了两匹马才赶回盛京。当他看到面无血色昏迷不醒的绮蕾时,心疼得血都快凉了。他痛惜自己未出世的孩子,更怜爱他孩子的母亲。他握着她的手,亲吻着她,不知道该怎样疼惜才好。然而她睁开眼来,茫然地看着他,苦苦凝聚起全部的精神,却仍然想不起,眼睛略转一轮,便歪头在枕上,重新睡去了。
这晚雷声大作,风雨无休,震得檐间金铃哗啦啦乱响。绮蕾半夜醒来,呻吟要水。皇太极不肯惊动外间宫人,亲自下榻倒了半碗茶喂她。绮蕾在他手里将水一口一口地喝了,倚在臂弯,静静看着他,眼神渐渐幽深。皇太极不及多想,只看到她清醒便已欢喜,柔声慰问:“爱妃,你要什么?”
绮蕾向屋中扫视一轮,眼光最终落在壁上琵琶上,抬起手来指了一指,意思要弹琵琶。
皇太极愕然,劝道:“你刚刚小产,身子虚得很,不可太劳神,过两日好了再弹吧。”又将一个靠垫替她倚在身后,问她:“可是睡久了,想坐一会儿?我们说说话可好?”
绮蕾微微点头,倚在垫上定一回神,仍然指着琵琶。皇太极无法,只得取来放在她怀里,绮蕾也并不弹拨,只抱着将手轻轻抚那琴弦。
皇太极陪在身边坐了一回,听着窗外雨声疏一阵紧一阵,渐觉疲惫,合目朦胧过去。刚刚睡熟,忽觉颈上吃疼,惊醒过来,竟见绮蕾披头散发,合身扑上将琴弦死死勒在自己颈上,这一惊非小可,一手抓住琴弦不使勒紧,另一手以肘向后用力捣去。
那绮蕾毕竟身子虚弱,气力不足,皇太极一肘可裂金石,何况血肉之躯,只这一下,绮蕾已撒开手来,整个人直飞出去,撞跌下床。
皇太极向颈上一摸,摸得一手鲜血淋漓,不禁又惊又怒,目眦欲裂,暴喝:“贱人,你敢杀我?”[手机电子书网 Http://Www.517z.Com]
绮蕾力竭神危,哪里还有回话的力气,一口鲜血喷出,仆伏在地,惟有一双眼睛犹自不肯雌伏。皇太极看她一双眸子深沉得古井一样,忽觉心灰,叹道:“爱妃,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一句未了,竟哽咽起来。
外间宫人早被惊动了进来,见大汗受伤,无不吃惊惶恐,伏在地上叩头告罪,接着带刀侍卫也都大呼小叫地抢进来,将绮蕾团团围住,又往外通报大妃并传太医进诊。
片时消息传遍宫中,闻者无不大骇。哲哲扶着迎春颤巍巍地赶来,见状又惊又怕,浑身发抖,指着绮蕾骂道:“贱人,大汗待你不薄,你竟几次三番图谋不轨,真是狼子野心。”命人将她捆了投至柴房,声言要剥皮剔骨,挖眼剜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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