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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 (西岭雪)


海兰珠骂道:“你一个姑娘家,知道什么是相敬如宾?又什么是亲热?居然听墙报听到大汗寝宫里去了。还不住口呢?叫人家听见,还以为我们是草原来的野人,不知礼数呢。”
素玛自幼与海兰珠一同长大,两人名为主仆情同手足,并没什么不可言说的,虽然捱了骂,倒也不以为忤,仍然笑嘻嘻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又不是存心去打听来的,是朵儿和贵妃娘娘的丫环钗儿吵架,嚷出来叫我听见的。”
海兰珠反倒一愣,问道:“钗儿同朵儿吵架?我怎么没有听说?”
素玛笑道:“若是连格格都听说了,那事情还不闹大了?那日两个拌嘴,原是因为一根钗子起的,原来钗儿起初是跟淑妃娘娘的,因为贵妃娘娘看上了她,拿一根钗子向淑妃娘娘换了来,所以名字便叫钗儿。钗儿原本伶俐,什么事都要拔尖儿,跟了贵妃娘娘后,主子的性子骄横,丫头也野蛮,更加逞强好胜,最喜欢和人斗口齿。因为静妃最得大汗的宠,贵妃大概背地里没少说静妃坏话,主子同主子惹气,丫头也跟丫头不和,所以那钗儿平日里便看着朵儿不顺眼,那日因朵儿得了一根新钗子,大家都说好看,钗儿便觉不顺耳,插进来说这样的钗子她主子匣里不知有几百根,随便赏人的都比这个强十倍。朵儿便顶撞说:知道你是你主子拿一根钗子换来的,什么了不起?我这一根钗子便比不上你主子换你的那根,到底也是金子打的,换不来个丫头,还换不来只哈巴儿狗么?钗儿听朵儿比她做哈巴儿狗,哪有不恼的,两人便大吵起来,几乎不曾动手,口不择言地,就把静妃也骂出来,说她狐媚惑主什么的,朵儿便辩解说:我们娘娘才不是那起想方设法狐媚大汗的人呢。这么着,便嚷了出来。”
海兰珠听她一口气说完,早不禁笑出声来:“你这丫头,满口里钗儿朵儿,又是主子丫头的,我竟一句也听不懂。不过这两个丫头吵架,竟然敢对主子不敬,依我说就该告诉姑姑,各打五十大板,都赶出宫去才清净。”
素玛慌得求道:“格格千万别。她们吵架的当儿我刚好经过,还劝架来着。若是她们受罚,一定知道是我告状,还不恨死我们呢。”
海兰珠笑道:“蠢丫头,略说两句就唬得这样。我才没那闲心嚼舌头呢,免得我自己也不干净。况且‘狐媚惑主’这种话,也断不是一个丫头想得出来,必定是哪里听来的。这件事没嚷出来便罢,若闹穿了,不知惹出多少事来。你也记着,以后再看见这些个事,赶紧离远点,别参预,也别劝架,免得招惹是非。”
素玛这才放下心来,亦笑道:“我才不会。等他日格格嫁了大汗,管保是宫里最得宠的妃子,到那时我也耀武扬威,眼角儿也不夹她们一下。”
海兰珠脸红心跳,斥道:“满嘴里胡说些什么?这些话,也是你做丫头的说得的?”
素玛笑道:“格格出嫁是正经事,怎么不该说得?不过我一个做丫头的,便说也无用。格格要有正经主意,倒是要请大妃娘娘成全,帮忙说句话才好。只要大妃娘娘点了头,大汗还不美得颠颠儿的,还有不答应的道理不成?”
海兰珠见她理直气壮,倒诧异起来,道:“你来了宫里没两天,别的不会,这弯弯肠子倒已经学了十足十。”
素玛笑道:“都说汉人心眼儿多,真是的。宫里又有北京城投奔来的太监,又有民间新采的宫女,还有和我一样的家生丫环,人多嘴杂舌头多,个个都牙尖齿利的,不多长几个心眼子,早晚被人活吃了去。况且格格在明,人家在暗,我要再不替格格留着心眼儿,还有咱们过活的地儿吗?”
海兰珠一时心情激荡,叹道:“这宫里,也有亲姑姑也有亲妹妹,可谁才是我真正的亲人呢?你才也说了,姑姑在大汗面前故意说那拈酸扯醋的话,哪里是真心想成全我,倒是要试探警戒的意思,先拿话把大汗的口给堵了。别说对我,就是她们两个天天在一块儿过着,还你防我,我防你的呢。真正知疼知热的,也就是素玛你了。”
素玛道:“别人帮不上忙,就得自个儿长点精神留着心眼儿。格格生成这样的一个人物儿,又打小儿立了志要嫁个天下第一的,见不到便罢了,如今既来了宫里,见了大汗,格格心里要有他,就得立定了主意嫁他。我便不信,以格格的人品相貌,只要格格愿意,还有男人不心动。”
这番话听进海兰珠的耳朵里,竟是从心底掏出来的一样。那日凤凰楼之遇,她从皇太极眼中看到了预期的惊艳和羡慕,可是却没有等到预期的追求和提亲,不禁对自己的魅力大打折扣,然而素玛的话,却又重新让她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希望。因此一晚上反复思索,心潮起伏,一时觉得大好姻缘就在眼前,一时又觉得困难重重,自己的这一番心思正可谓咫尺天涯,断无成功之理。如是辗转反侧,掂量再三,何曾真正合过眼睛。
次日起来,便觉头昏眼花,身子绵软,撑着骞帷下榻,脚下一个趔趄,重新坐倒下来,素玛唬了一跳,焦虑道:“要不通报娘娘,请个大夫进来瞧瞧吧?”
海兰珠忙摆手制止,道:“咱们远来是客,如今住在这里同她们正经主子一样穿戴起居,已经让那起小人抱怨,再要闹着喊医问药的,没的招人笑话。”喘息既定,命素玛扶自己起来,无奈眼前一片金星乱冒,要强不得。
恰大玉儿梳洗已罢,约海兰珠一同往清宁宫请安,见她面白气虚,立时便要请御医去。海兰珠仍摆手不许,又叮嘱不叫告诉姑姑,免得惊动宫中。
大玉儿细细向姐姐脸上看了半晌,摸摸额头,翻翻眼皮,又叫伸出舌头来看舌苔。海兰珠由她摆布一回,倒笑起来:“你这样子望闻诊切的,倒像个大夫。”大玉儿笑道:“我就是个不坐堂的郎中,你不信,我开几味药给你诊治一下。”说着果然叫丫环侍候笔墨,写了一道方子出来,命送去御药房煎来。自己便向清宁宫来请安,因俯在姑姑耳边悄悄说了姐姐抱恙之症。
哲哲听了,自是不安,便要就去探视。大玉儿安慰道:“姑姑别紧张,姐姐就是不愿意惊师动众才不叫我告诉您的。您这会子过去,倒让病人着急,心里反而不清净。我已经替姐姐看过了,不过是新来乍到,水土不服,不是什么病,吃服药睡上一觉就会好的。”
哲哲诧异道:“你给开的药?你开的药也能治病,那还要太医院做什么?”
大玉儿省悟过来,刚才看见姐姐身体不适,一则关心情怯,二则也是卖弄,竟露了底细,此时悔悟已迟,只得勉强笑道:“我也是淘澄美容方子时,记过一两则滋补的方子,左右于人有益的,便是治不了病,也吃不坏人就是。”
哲哲笑道:“你虽这样说,我可只是信不过。”便叫迎春送燕窝过去给海兰珠进补,趁机探视。一时迎春去了回来说:“格格吃过药,烧已经退了,睡得正熟,脸色红润,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大玉儿道:“姑姑看是怎么着?我就说姐姐没什么病,不过是昨儿逛御花园玩得累了,早上有些起不来就是。”
哲哲自己大惊小怪的,白紧张一回,听见海兰珠没事,再不信是大玉儿医术高明一剂奏效,只当海兰珠未免轻狂,不过是小有不适就推病不起,连早请安也脱懒,心下倒有些不喜,淡淡道:“睡了就罢了。她既然不叫你告诉我她生病的事,等她醒来,你倒也不必说我知道,总之没事就好。”
大玉儿自清宁宫回来,果然不向海兰珠提起,只说因有外戚亲眷来访,哲哲忙于接待,并不曾留意海兰珠未来请安之事,叫姐姐不必担心。海兰珠听见,倒觉怅然,心道姑姑对自己这般亲热关照,然而自己偌大个人不见了都不留意,可见再关心也是有限。她又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一个大孩子,再见哲哲时形容之间便有些委屈之意;哲哲原就恼怒海兰珠托病不起疏于礼节,又见她事后竟一声儿也不提起,更觉她对自己不敬,对这个侄女儿的喜爱大不如前,渐渐疏淡起来。
众人见海兰珠亲姑姑妹妹尚且如此,岂有不跟风趋势之理?便也都时常冷言冷语,不似海兰珠初入宫时那般亲热。惟有绮蕾却还是一如既往,仍与她同行同止,亲厚无间。海兰珠也益发与绮蕾亲近,视她为平生知己。
且说自绮蕾迁居后,大汗几乎没把关睢宫当作了清宁宫,日日夜夜盘桓不肯去,只差没有在那里升帐听朝。诸宫后妃妒恨已极,大汗在宫时不敢抱怨,只等得大汗出征,便纷纷往清宁宫来请愿,向哲哲哭诉道:“大汗后宫嫔妃无数,却独宠静妃一个,令我们独守空房。春恨秋悲,草木尚知一岁一荣,一岁一枯,难道我们竟都是枯树朽木,不知冷暖的吗?”
哲哲叹道:“你们说的何尝不是?我又怎会不知?只是太医已经诊出绮蕾所怀确为男儿,大汗如今正在兴头上,一心一意只等绮蕾临盆,只差没有设个神座把她给供起来,哪里还听得进我说话?”
便有东侧宫庶妃、豪格之母乌拉纳喇氏气道:“生儿子谁不会?难道豪格是打天上掉下来的?他跟着大汗南征北战,立了不少战功,然而大汗待我又怎样呢?”说着掩面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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