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气咬着唇,思虑半晌才道:「你是个主子,隐秀。」
「那又如何?」他不高兴地问,但脸上仍挂着习惯性的微笑。
福气觉得那样子的笑容实在很丑。「你不该跟我这个小宫女走得太近。」
「那又如何?」他不在意地反问。
「我很高兴。」她垂下眼睫,没看见他挑起眉的表情。
「哦?」高兴什么?
「我很高兴你是隐秀。不论你是谁,你就只是隐秀而已。」福气很认真地想将心里的话说清楚。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
隐秀专心在听,听到后来,他懂了。于是这才释怀。「我也很高兴。」
她抬起头,脸上浮现藏不住的喜悦。
隐秀扯了扯唇角,拉出一个微笑的弧度。「我是隐秀,而妳,是福气。」
福气点点头。不论世事如何变化,不论他们谁将是谁,不变的唯有一件事,就是他是她心中的他,而她也是他心中的她。回归本质与真相,身分已不再重要。
在这秋日的深宫之中,两人的情谊迅速地加温滋长。尽在不言中。
唯一略有微词的是……
「对了,妳刚刚说什么『濯濯春月柳』?」
隐秀听过其他人耳语过这句话,知道那是在形容他丰姿清朗俊秀如春天的杨柳。当今世风盛行以华词品评人物,在诸位皇子中,他的相貌素来为人所赞颂,民间还有人称呼他为「春柳皇子」,令人啼笑皆非,庆幸还好不是「花柳皇子」。然而听福气的语气,她似乎不赞同?
福气眨了眨眼。「哦,那个啊……因为大家都在说……」该怎么说呢?
隐秀语气危险地问:「妳不赞同吗?」
福气圆睁大眼。「赞同你像一棵柳树?」
隐秀噗笑出来。「妳装傻。那句话是在赞叹我的相貌俊美无匹。」
福气也笑。「我当然知道。不过,我不想敷衍你说我很认同之类的,而且我记得我跟你讲过了啊,我实在分不出男子的美丑,因为……」
「因为妳的兄长貌若天人,天底下没有男子比得过他们。」隐秀当然还记得她以前说过的话。
福气用力点头。「也没有这么夸张啦,但是我哥哥们是真的很特出……」
隐秀摇摇头。「福气,妳真会使一个男子的自尊心受伤。」
福气很是无辜地想要抗议,但隐秀笑着转移了话题……
事后,云芦宫的三公主很是讶异。
原以为福气会在得知隐秀的真实身分后恼羞成怒,愤而与隐秀一刀两断。但是事情似乎并未如她预期地发展。
可转念一想,福气这丫头,素来就与旁人想法不同。
她看着福气在她身边一日日成长,由一个懵懂少女逐渐脱胎换骨。
她看着隐秀对这小丫头的依恋日渐加深,却因为想保护她而隐藏心意。平时他们不常见面,通常是隐秀假装不经意地与福气不期而遇,以为如此的「不经意」便能保护她,然而那是因为还没有人留意到福气这个小宫女对他的价值。
她将一切看在眼底,心中满是忧虑。忧虑他们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仆人。
在这尊卑分明的宫廷之中,要越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代价,也许高过于想象。
偏偏他们姊弟俩失和已久,芦芳找不出理由提醒隐秀注意这件事。
第七章
吾妹福气,心性纯良,自幼不以太史之女身分示人。太史家之女,生而名不载于世,以备有朝一日选入内廷,掌女史。初,吾父以为无女,令南风以女子身入宫闱,不意老来得女。福气年七岁,初见南风,惊为天人,始一意勤读经史,誓入宫代兄任女史。年十三,入宫为宫女,习宫廷事。年十六,出宫,后入彤笔阁,为女史,掌彤笔记功书过。而南风以病由出宫,重返太史家。吾妹入宫前曾涕泣不能止,问其故,竟不能答。南风忧其不能忍深宫寂寥,力劝阻之,然吾妹入宫之意坚定若盘石。是日别后,虽曾于宫中偶见其身影,然妹以覆面示人,兄妹相见而不能相认。此乃生为太史家女子之悲。
(《福氏家史·女儿篇》第二十一代福家子孙福西风)
人人都说在深宫里,白头宫女日月长。福气虽然头发尚未变白,但她却老觉得光阴似箭。
初秋时,隐秀回宫。不久之后,兰浔宫的贵妃娘娘产下皇子,轰动了整个宫院。贵妃临盆那几天,多情的君上经常夜宿兰浔宫;由于云芦宫就在邻近,因此君上也来探访三公主几回。
君上每到后宫,都会掀起一股风潮。宫女们纷纷为之雀跃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经年伴随君侧的左右二史。
左史记言,右史记行。福气往往跟在人群后头,渴盼地想要见那两位传闻中丰姿有如天人的左右二史一眼。
有一回,君上走进了兰浔宫,左右二史侍立在宫殿的外室,她被情绪激昂的宫女们挤在前头,一个不留神,被推挤到二史的跟前。
左史大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右史大人搀她站起来,还关切地问她有没有跌伤,当场使得一票宫女惊叫出声,咬起帕子欣羡那短暂的互动。
哦,对了,顺带一提,左右二史是双生子,相貌几乎如出一辙。那么她怎么分得出谁是谁呢?嗯,因为右史西风是她二哥,左史东风是她大哥啦。
他们已经有多日未见,兄妹三人在内宫中相逢却不能相认,使得福气几乎要伤感地哭出来,可是她很勉强地忍住了。
西风趁着没人注意时,拍了拍她的头,几不可闻地在她耳边低语而过。「小妹,妳长高了。」
福气一动也不敢动,深怕让他人看出异样。
她跟哥哥们长得不相像,她相貌平凡,哥哥们却个个俊美无匹,在宫廷之中,极受荣宠。然而她仍是太史家最年幼的女儿,将来她会成为女史,在宫闱中尽己之力,为宫中女子留下信史。
所以,她很忙。忙着学习宫中大小事。
隐秀要见她还真不容易。偶尔夜阑人静时,他会步行到云芦宫外寻她,有时没约好,一等就是大半夜。往往等到了人,也没机会聊上几句,还要担忧过分关切福气,会替她惹来是非。偶然思念突上心头,也只能强自忍耐。
日子悠悠过去。
秋去冬来,到了岁末春节时,西墙的宫门开了。
君上在官员的簇拥下,出宫接受百姓与外国使节的山呼,与百姓同乐。
从正月初一到十五,西墙的宫门会连续开放十五日。
御街上,灯火通明,灯山和纸扎的百戏人物妆点出年节的气氛,美酒美食任人取用不竭。百姓与官员们通宵达旦地庆贺着丰足的一年。这是个太平年。
福气出了宫门,站在御街角落,欣羡地看着这繁华的盛京街景。
不同于被伺候的宫妃们经年深居宫中,不得擅自离宫,年节时,宫人们倒还有一点自由,可轮流休假。
初十,轮到她休假一天。过了子时后,她就随着人群来到西墙宫门处,出宫与民间百姓同乐。
她已经换上自己最好的衣裳。没有提灯,因为御街上如画的花灯点亮了黑夜。她只等候了半晌,身边就传来动静。
她没有回头,因为那股淡淡药香已经说明来人的身分。她没有察觉到他们已经过于熟悉对方。
隐秀换上民间一般百姓的常服,虽依然是白色衣衫,作寻常男子打扮,举止却仍雍容,不同于一般男子。
他说:「我从来没在年节时逛过御街,今晚委屈妳跟我作伴。」语调中分不清是真心还是略有讽刺。
典型的隐秀。
福气笑出声,任他挽起她的手,两人走进人群之中,当一日的平民百姓。
御街上人潮如流水,为了避免撞倒行人,车辇管制,不许进入。
这条御街,连结了富贵的宫廷与民间市井,全国各地最新鲜的东西都可以在这里看到,甚至连异族、海外的珍奇玩物,也都集中在这条街上。
御街在天朝开国时曾拓宽过,一路直抵阮江埠口,连接两条纵向的运河,是整个天朝的繁华缩影。
福气不算是在市井中长大,但是太史家宅第就在这条御街上,她也曾在幼年时,在乳母的陪伴下,见识过市井的繁华。直到她稍稍晓事后,稍能了解身为太史家之女应该背负的责任,这才深居简出,彻底隐藏自己,为入宫作准备。
事隔多年,今晚重游御街,虽然不能回家过年,但心里仍有股异样的感受,仿佛是在即将来临的风暴前夕,偷得一夜的快乐。
会有这种感觉,也许与身边的人有关。今晚,陪伴在她身边的人,是隐秀。
街上人潮汹涌,仿佛整个王都的人都集中到这条街上来了。每走两步,就得停住,等前头人潮过去了,才能顺利前进。
隐秀原本只是松松地拉着她的手,现在却紧紧捉住,还交代她:「小心别走散了。」似乎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人一起出现在御街上。
福气以手劲回应他,表示她会注意。冬夜里,他袒露在衣袖外的手有些冰凉。虽然他说过他不怕冷,但她仍忍不住回握得更紧一些,想让他的手温暖一点。
虽然她觉得隐秀比较担心的是她可能会迷路,但是这条街直直通向一个方向,就算她再怎么弄不清楚东南西北,也不至于迷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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