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可容三十二马并排同行,十分宽敞。两侧挤满了从各地赶集而来的摊商和应景搭建的鳌一山,各类细食零嘴的香气混杂着燃香与灯油的气味,灯火下,市井一片氤氲,人声鼎沸,几乎无法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后头的人潮自会推着前头的人们往前走。
远远的,一条光彩夺目的灯龙在舞龙者的牵引下,往这方向而来。人群纷纷笑着让开,让灯龙通过。
鞭炮伴随着各式的烟火纷纷燃起,福气惊眺起来,松开了紧握的手。
那灯龙就在数十位舞龙者的操纵下,将御街分成两条路。人们被分隔开来,才一瞬间,福气已瞧不见隐秀的身影。
待灯龙远去,人群再度汇聚一处,福气无法一直站在原地,被不断前进的人潮推挤着往前走。处处见不到隐秀,她开始着急起来。
他身体不够硬朗,可能会被挤得头昏眼花、站不住脚,万一跌倒在地,还可能会被杂沓的人群踩伤。
思及此,她慌张地四处张望着,然而只见到一盏盏缤纷夺目的花灯与穿着各色罗纯的人群,鼻端嗅进扑着香粉的纷杂气味,教她也头昏眼花了起来。
糟了糟了,他们还没有约好万一定散了要在哪里会合,这下子要她怎么在这片茫茫人海中找到隐秀?
她瞇起眼,强自镇定地在人群中搜寻。须臾,眼角瞥见一抹白色的身影。隐秀爱穿白衣。她伸手去拉那人的衣缘。「隐秀!」
那人转过身来,是一名蓄着胡须的中年汉子,福气连忙松开手,连声道歉。[奇书手机电子书网 Http://Www.w]
如此错认几回后,她有些慌了。
身不由己地被人海推挤到一个由长竹搭起的戏台前,台上粉墨登场的杂剧演员正唱着「太平令」、「庆宣和」等等的应景曲调。戏台周边,则是吞刀、走索、傀儡、弄猴等百戏表演。
台下许多人群围观着。福气被迫在戏台下看完了半折戏,但心思完全没在台上。
她急着寻找隐秀的身影,没注意到杂剧已经演完退场,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唱挽歌的男子。
这年头,挽歌的演唱在民间渐渐形成一种风尚。
出色的挽歌歌者邀约不绝,在达宫贵人府第出入,或者在庆寿、或者在欢乐的场合,唱那令人哀伤流连的挽歌。
男子才开口清唱,那清绝凄冷的声音低低地穿过喧杂的人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中,使原本喧闹的御街逐渐安静了下来。
福气抬头,就看见那名身形清癯的男子。他松松地扎着一头长发,手抱七弦琴,看来历尽风霜,声音却无比绝妙。
他以古挽歌「薤露」开场唱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起初那声音是低沉幽微的,有如清晨时下的一场雨,骤雨初歇。而后那歌声突地清亮起来,仿佛穿过浓浓的浓雾,来到苍穹之间,化作一声响亮的清啸,撞击进听者的内心。即使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那清越之声撞开心门。
福气从来没听过这么动人的挽歌。「薤露」是一首送葬的古曲,歌词内容在讲述人生短暂有如薤叶上的露水,今朝露水干了,明朝还会再有,但人若一死,就永远不会归来。
先前她一直觉得在这种吉庆场合唱挽歌、听挽歌的风尚很奇怪,直到现在,听了这声音凄绝清越的男子清唱挽歌后,突然有种错觉,好像人生果真短暂,必须更加珍惜眼前的光阴。
还来不及思索更多,那男子又扬声唱道:「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当下在场听见这曲子的人纷纷掉下了眼泪。福气不由自主地拭泪时,也深觉骇然。
「好悲伤的蒿里曲。」此时福气身边一个陌生的男子突然慨叹道:「传说太山万里是人死后的去处,不论身分尊卑,不论贫穷贵贱,当生命终了时,都由不得你不去啊。这世间,怕是只有死亡才是公平的吧。」
福气悄悄瞥了身边男子一眼,发现他乍看之下英姿飒爽、气度非凡,虽然穿着寻常百姓的服饰,却恐怕不是一般平民。
这人,八成是个王公贵族吧。在宫里待久了,哪些人出身名门,哪些人出身寒微,福气是能稍稍辨识得出来的。
似是察觉了福气正盯着他看,那飒爽男子突然笑看着她。「小姑娘,妳也爱听挽歌吗?听说这歌者是近日在王都极出名的挽歌唱师,今日总算见识到了,确实名不虚传。在吉庆的年节里听见如此清越的挽歌,真教人忍不住想到那首『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古诗,而不得不心生秉烛夜游、把握韶光的念头呢。」
「呃……嗯……」福气没有与陌生男子攀谈的习惯,霎时有点不自在。
猛然想起隐秀,她忘了挽歌的事,开始东张西望。
那人带着有趣的眼神看着她。「跟家人走失了吗?要不要我帮妳找找?」语气有些轻浮,跟他身上那「乍看下」有别于平民的非凡气度十分冲突。
「呃……不、不用了……」糟糕!她没有想到只身一人在外头逛御街可能会遇到麻烦,比如遇上一个登徒子之类的。
仿佛没看见福气脸上的惊惶,那男子竟率性地执起她的手。「没关系,正好我有空。」非常热心地提议要帮忙找人。
不习惯被陌生人碰触,福气整张脸都泛白了,她慌张抽回手。「不用、真的不用。」
「不用客气啊,我不是坏人。」那男子大剌剌缠着福气,让福气躲也不是,跑也不是,小手被拉着走,几乎要哭出来。
呜,隐秀……
「放开她。」一句清冷的声音突然介入拉扯的两人之间。
福气泪光一闪,那男人手一松,她避难也似地躲到再熟悉不过的男子身后。「隐秀。」
隐秀一手将她藏到自己身后。两人被灯龙给冲散后,他找她找了许久,现下终于找到了她。先前那种仿佛遗失了重要珍宝的感觉这才消失无踪,心头一块空空的地方再度被填满。
还来不及责备她,只顾着紧紧将她锁在自己身后,隐秀这才有心情面对那名想要拉走福气的鲁男子,俊秀的脸庞谨慎地藏起讶然的心情。
是了,他早该想到,不是只有他会想在年节时微服出来逛御街。
「大皇兄。」
「嘘。」那名男子连忙将手指放在唇边,暗示隐秀噤声。
倒是躲在隐秀身后的福气愕然地探出头。这轻浮男子竟是太子?怎么会……
太子将注意力放在隐秀身后那张仍带着稚气的小小圆脸上,唇边浮现笑意。
隐秀注意到太子视线所在,连忙松开紧拉着福气的手,稍稍将她推离身边,一脸毫不在意地笑道:「怎么了,一个随身伺候的丫头有什么好瞧的?」不理会福气突然僵住的身体。
太子笑吟吟地看着福气。「你不用那么紧张,隐秀。我没有要对你的小丫头做什么,只是觉得她很可爱。你知道吗?她刚刚听挽歌,还听到哭了,真是个感情充沛的小姑娘呢。」
「说什么傻话呢。」隐秀持续笑道:「不就是个爱哭的丫头吗!哪里有什么可爱不可爱的。」
福气在隐秀身后听见这话,眉毛都竖起来了。怎么她不知道隐秀原来这样「看重」她?!
「偏偏我就喜欢这种性情纯真的小姑娘。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不如让她去我那里吧。」太子笑着建议。
隐秀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倒不认为这是个好建议。」
「哦?」太子很有求知心地问。
「这丫头手脚笨,不会伺候人,唯一的好处就是还算老实。要让她去了东宫,一个不留神,怠慢了皇兄,恐怕不是隐秀所乐见的。」
「是吗?」太子讶异地道:「看不出来呢,真有这么笨手笨脚?」
「笨透了。不是打翻东西,就是听不懂交代,还会迷路。」隐秀继续抹黑福气,丝毫不理会身后的本人已经气到头上都快冒烟了。
太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配合地说:「既然是个笨丫头,也罢,还是留在你那边就好了。不过……隐秀啊,下回出门别把她带在身边,免得被人瞧见了,还以为你身边专出笨手脚的仆人哩。」
隐秀的表情看不出半点情绪。「我知道了,多谢皇兄提醒。」
看来以后不能带福气出门了。放她在他身边,久了一定会引来他人的注意,届时会害了她的。今夜他运气好,碰上的是太子,改日若遇见老四或老十或是其他人呢?思及此,他心一沉。
太子原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他目光一转,瞥到人潮后方的一抹身影,拉下脸苦笑道:「我的煞星来了,不能多聊,得走了。今晚既然出来了,没道理不玩个通宵。一年里,像这样被允许公然玩乐的日子可不多,后会有期了,七皇弟。」
隐秀没有回头去看太子口中的「煞星」是谁,只拱手道:「隐秀且祝皇兄步步高升、事事如意。」
太子挥挥手,也道:「恭贺新禧。别说你见过我呀。」快溜方为上策,转身混进人群之中。
福气还来不及和隐秀说话,另一名男子便出现在眼前。她赶紧低下头,因为此人正是正牌的翰林学士黄梨江。她曾经错认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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