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难得有此放风的机会,一路走一路看,路过鱼店肉铺都要瞄上两眼。待她闲逛累了, 便在路上买了些点心垫肚子, 稍事歇息后, 又随意挑拣了两家绸缎庄,进去闲逛一番, 消磨了半个下午。
待她回府,便匆匆赶去沐浴更衣。裴慎久未归来, 用过晚膳, 沈澜略略消食,也不等裴慎, 只径自睡去。
两更天,裴慎方才忙完,只遣了陈松墨提着盏羊角灯,打上红绢芙蓉皮纸伞回后院。
此时更深夜重,月隐星稀,萧萧秋雨,声声淅沥。裴慎路过廊下,伴着雨声,忽而问道:“可查过了?”
陈松墨会意, 即刻点头:“夫人今日去了两家绸缎庄坐坐, 一家位于陆家桥, 主营南货,多卖苏杭绸缎,松江棉布,俱是整匹整匹的好料子。另一家位于范甫巷,零剪绫罗,兼卖各类绣线。”
“平山使了银钱,问了两家铺子的伙计,俱是经年的老人了,近日来并无人忽来铺子做事,也不认识什么苏州杨氏。”
“除此之外,平山又问了铺子附近邻居,陆家桥的那家是祖孙数代所营,已有四十余年。范甫巷的铺子是一寡妇开的,如今交由儿子打理,约有二十余年了。均无异常。”
裴慎点头,暗道北新关乃钞关所在,素以夜市闻名,夜航船沿着运河载客,昼夜不停。思及此处,便淡淡道:“她可靠近了码头、船只?”
陈松墨摇摇头道:“夫人只一路寻些有意思的地方,路过鱼铺问螺狮青多少钱,看见一家茶馆兼卖稻叶熟水,便买了一盏尝尝,又在小摊买了两个萧山方柿。路过一民居,见一老妇煮簦叶,夫人驻足看了会儿,还好奇上去攀谈一二。”
裴慎心知她这是憋狠了,好不容易身子好了,便要去最繁华的地方肆无忌惮地逛一逛。
两人说话间已到了后院院门处,陈松墨犹豫片刻,躬身道:“爷,下一回夫人出门,可还要如今日这般,沿路细细查问?”
裴慎淡淡道:“不必了。”秋雨绵绵了大半个月,汾河、渭河、黄河水量暴涨,若决堤成灾,涉及河南、山西、山东三省,恐怕流民四起。朝廷必要对苏杭等地加白粮役,钞关又要多征发船料课税。若再摊上倭患、胡虏、女真,裴慎哪里还抽得出人手来细细盘问沈澜去的铺子可有异常。
裴慎径自入了后院正房,见帐幔重重掩下,室内半分动静都无,便猜到沈澜已是睡熟,低声吩咐紫玉:“明日且告诉夫人,只说外头乱的很,叫她少出门。”釜底抽薪便是,何必再费人手查检。
紫玉哪里敢问为何不让夫人出去,只点头应了下来。
裴慎吩咐完,沐浴更衣后卷上珠帘,掀开帐幔,见她睡得香甜,白晃晃玉臂横在外头,俏生生脸上两颊飞霞,显得憨稚可爱。
裴慎一时意动,奈何想起自己答应了她一个月的期限,便叹息一声,又去沐浴一场,方才搂着沈澜沉沉睡去。
第二日,沈澜醒来时裴慎早已不在。一大早,紫玉绿蕊端来铜盆棉帕为她净面,紫玉拧了帕子,递给沈澜,又犹豫道:“夫人,爷昨晚吩咐了,只说外头乱,叫夫人少出门。”
沈澜一顿,暗道少出门,又不是不让她出门。况且前些日子才答应她可以做一个月菩萨,裴慎总不至于在此刻反悔禁足她。
沈澜慢条斯理地擦了脸,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少出去便是。”
已是七月底,裴慎日日早出晚归,沈澜睡得早,每每错过。索性她要的就是这般错过,倒也不甚在意。
只是裴慎既叫她少出门,沈澜便也佯装听话。窝在府中,熬了五六日,方带着护卫丫鬟出去闲逛一回。
秋雨绵延了一整个七月,及至入了八月雨水依旧未停。
沈澜本欲再歇上四五日,待八月初七初八那会儿,便去银楼寻玉容。有了前头数次出行做铺垫,想来再无人会对她出行起疑心。
沈澜本打算的好好的,谁知她最为担心的事发生了。
沈澜自喝药调理后小日子颇准,每每初五来,鲜有延迟提早的时候。可如今已是八月初七了,葵水竟还未至。
她不敢确定,怕是自己想多了,实则不过是小日子延了两日,又怕是真怀上了,那该如何是好?若要流了,裴慎必定不许,若生下来,岂不是一辈子都要被困死在这里。
四四方方的后院里,她要打碎脊梁,低下头颅,对着自己的孩子自称姨娘,对着未来的主母屈膝行礼,仰仗裴慎的恩宠活着……
思及此处,沈澜陡生绝望之感,只觉自己似被泡在冰水里,几要喘不过气来。五脏六腑渐冷渐寒,似有朔风砭骨,刺得她血色全无。
她坐在圈椅上,怔怔凭窗望去。见疏窗外小风寒,细雨薄,洗过满庭碧草秋色。
斜风细雨,乱愁如织。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今天只有这么一点。后面的情节其实已经写了两千字了,但是因为很连贯,我想一口气写完,明天发掉,所以今天就这么一点了。
1. 北新关和夜航船的资料均出自于《明代杭州的夜市》(陈学文)
2. 零剪绫罗出自《叶思芬说金.瓶.梅》
3. 文中提到的螺蛳青、稻叶熟水、萧山方柿、簦叶都是明代风物,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71章
沈澜满腹愁绪, 枯坐半晌。良久, 忽然高声道:“紫玉。”
守在门外做绣活儿的紫玉即刻放下络子,推门而入:“夫人可有吩咐?”
沈澜笑道:“外头下着细雨, 天气轻寒, 你且叫厨下弄一份拨霞供来,熬了猪肚、三黄鸡成汤,配上茱萸、花椒, 又鲜又麻, 再烫些菘菜肉片, 鱼脍细面,热乎乎的, 岂不舒服?”
紫玉应了一声,点头出去了。
到了晚间, 裴慎未归, 沈澜只将薄如蝉翼的羊肉片烫进猪肚鸡铜锅子里。热气氤氲,烟雾缭绕, 肉片在红汤里翻滚,又鲜又麻,滚烫热乎。
没过一会儿,沈澜便吃出了一层薄汗,只吩咐紫玉道:“我热得很,你且去厨下取一盏冷吃的蜜水来,要拿井水湃过,解热解渴的,快去。”
沈澜一叠声地催她, 紫玉不作他想, 只匆匆取了冷蜜水, 沈澜一口气吃用了一盏,方就着冷蜜水,继续吃起锅子来。
裴慎这几日也不知在忙什么,越发的早出晚归,等闲和沈澜碰不上面。
第二日,沈澜又带着护卫丫鬟出门去。她如同前两次出门一般,只在外头走走晃晃,又挑了一家绸缎铺进去坐了坐,方才去往李氏金银楼。
这金银楼原是李宝珠家中产业,自然早得了李宝珠吩咐,见巡抚爱妾上门,青衣褶子的掌柜即刻迎上来,笑盈盈道:“可是裴夫人?”
沈澜点了点头,笑道:“我闲来无事,且来你家坐坐。”
掌柜年过四十,拈须笑道:“夫人来了,当真是蓬荜生辉。”语罢,一叠声吩咐伙计上茶,又请沈澜往二楼坐去。
见沈澜步入楼内,几个护卫照旧分头把住了前后门。
沈澜上了二楼,只被掌柜引入一包厢内,清漆楠木桌椅,墙上悬着临摹的米颠山水画,香几上放着个定窑小胆瓶,插着数枝秋桂,暗香盈盈,颇为清雅。
“夫人请看。”掌柜亲手取来十余个剔红梅花漆盒,一一打开,祖母绿、颠不刺、东珠、蜜蜡、血珀、金鸦……林林总总二十余颗珠宝。
“夫人可有喜欢的?”
沈澜心道她虽带了三百余两银票,可那是有用的,哪里能买宝石,便淡淡道:“我不爱珠宝,可有精巧些的首饰?”
掌柜即刻笑道:“自然是有的,簪钗镯钏、坠环佩圈、花钿化胜,样样俱全。”语罢,又道:“请夫人稍候。”便下了楼去,带着几个伙计,取了二十余个盒子上来。
掌柜开了剔红漆盒,绒布之下,并蒂海棠红玉簪、累丝蝶恋花嵌宝簪、粉东珠点翠凤钗、錾银芙蕖舒卷坠……俱是精雕细琢、银楼压箱底的好东西。
沈澜笑了笑,开口道:“紫玉、绿蕊,上回端午带累了你二人,且去楼下挑些自己喜欢的首饰,我来付钱。”
绿蕊已是喜不自胜,紫玉欢喜过后又难免道:“夫人身侧总要留人伺候的,且让绿蕊先去,待她挑好上来了,奴婢再去。”
沈澜摆摆手道:“掌柜还带着两个婆子立在这里,哪里就要你们二人看着了。快去罢,一会儿离了银楼还得去别的地方逛逛呢。”
闻言,紫玉也不强求,只欢欢喜喜和绿蕊一同下了楼。
见包厢里只余下掌柜并两个捧盒子的婆子,沈澜便取出一支玉兰碧玺耳坠,欲戴上试试,谁知摆弄了一会儿却不得。
掌柜见机道:“夫人可要插带婆来伺候?”这是收了玉容的钱便极力举荐她。
沈澜蹙眉道:“且唤上来罢。”
没过一会儿,玉容梳着一窝丝攒髻,穿着秋香色细布褙子,半垂着头,安安静静地上来了。
见她上来,沈澜瞥了眼掌柜,慢条斯理道:“你一个大男人,立在这里到底不方便,且带着婆子们在门外候着便是。”
掌柜瞥了眼桌上摊开的各色贵重簪钗,毫不犹豫躬身告退。这些东西本就是要白送给巡抚爱妾的,莫说损毁丢失,便是沈澜当着他的面拆着玩儿,掌柜也得当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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