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四年前的这天,她在惶恐的无助中,对不可预知的未来竟有些许期待。
而哲少爷那边,虽然没有得手,心里却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愉悦。就象钓鱼,如果鱼一下子就上钩,只有刹那的愉悦;而反复地兜圈子,则可以获得多得多的欢娱。何况哲少爷对自己最后的得手深信不疑!所以这几天,哲少爷又恢复了精力,还是照样约朋友吟诗作对,喝花酒。
这以后的几天,一向做事井井有条的潘金莲老是出错:有时云少爷叫了老半天,她都没有回应;有时,里面没叫她,她又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好在巧巧是个老好人,没有责怪她。而云少爷只一心以为金莲爱上了自己,因为自己娶妾室,而神情恍惚,所以更不忍假以言辞。
一天,趁巧巧和贝儿出街,云少爷把金莲叫到了跟前。
“金莲,你也大了。该成个家了。”
潘金莲羞红了脸:“云少爷,我只想一辈子服侍您。”
云少爷眼里透出爱怜:“傻丫头,嫁了人,你还是咱潘家的人,还是可以天天在我身边服侍的呀。”
潘金莲半晌不语。
“你看府里哪个小厮伶俐疼人,少爷替你做主,就成全你们。”
“少爷——”
“我看帐房里的金福还不错,只比你大五岁。”
金莲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张谀媚的脸。
“少爷——”金莲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跺着三寸金莲,撅起小嘴,手里的一张香罗帕要捏出水来。
看到金莲着急的样子,云少爷叹了口气,也就不再言语了,心里想,这事儿等过一阵再说吧。然而,云少爷的这番话倒是提醒了金莲,自己只是个卖身潘府的丫鬟,最终的结局只能是配个小厮罢。
这样一想,倒使她心里刚刚掀起的微澜又慢慢恢复了平静。
正文 第七章
转眼时令到了初夏,天气渐渐有些热的意思了。
每年五月初五,云少爷都要到城南天月寺去祈福。这是娘生下他时就定下的规矩,以保佑他长命百岁。虽然肺痨病始终伴着云少爷,不过,这一规矩倒始终没变。
这天,太太、云少爷、巧巧并几个丫鬟一起来到天月寺。
天月寺的主持空明早率众僧候在了山门外。迎到云少爷一行,空明先把他们让到方丈会客茶室,用茶,小憩。先由小僧驱开闲杂人等,才把云少爷一行引到殿上。
无非是烧香拜佛,顶礼祈福,最后向寺里重重地捐了香火。空明率众僧又眉开眼笑毕恭毕敬地送云少爷一行出山门。
一行正在山门话别,潘金莲眼尖,说不见了少奶奶和贝儿。太太说:“刚才大殿上时还在呢,怎么这时候倒不见了,莫不是这里殿多,迷了路吧?”便着金莲去找。
潘金莲沿各殿挨个去找,都没有寻着,却在一偏殿听得菩萨后面有人说话,象是少奶奶的声音,便寻声而去,正好见着贝儿在菩萨前面张望。
贝儿见潘金莲过来,赶忙迎上来,挡在潘金莲身前,抓住她的手,大声说:“金莲姐姐怎么走到这边来了,少爷呢?”
潘金莲:“一家子都在山门等着呢,太太怕你们迷失了路,着我回来找你们。”见贝儿大声说话,又笑道:“寺庙清净,妹妹如此大呼小叫,怕不惊扰了菩萨!少奶奶呢?”
贝儿也笑道:“小户人家的丫鬟,大声说话惯了,菩萨不会见怪的。少奶奶正拜菩萨呢。”
潘金莲:“可怪,什么菩萨要到后面去拜呢?”
却见少奶奶从殿后出来,勉强含笑,脸上却犹带泪痕:“好了,贝儿、金莲,咱们走吧。”
金莲走在后面,悄悄问贝儿:“少奶奶怎么哭了?”
贝儿:“哪里哭了,是你吃了豆豉,眼睛长雾吧。”
金莲也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来到山门,云少爷关切地问:“可是走迷失了?”
巧巧还未开口,贝儿抢着答道:“少奶奶惦记少爷的病,说是难得到庙里来,她要拜遍每个菩萨,为少爷祈福呢。”
太太点点头:“果然是贤惠的媳妇,云儿有福气啊。”
巧巧忙给太太行礼:“这原是咱们为妾的该做的事。”脸上却有些羞惭。
空明住持一旁也合十赞道:“孝子贤媳,原是夫人的福气。”
一行人正说话,只见一副馒头挑子冒冒失失地撞将进来,差点撞在少奶奶巧巧的腰上。空明身旁一僧喝了一声:“咄,武大郎,好不知事,快快让开些。”馒头挑子背后,转出一个身不满五尺,面目丑陋的男人,知道自己闯了祸,好不惊慌。巧巧和几个丫鬟一见,倒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掩面退让到一边。
太太菩萨心肠:“也没撞着,别为难他吧。”
那僧人又喝到:“还不谢谢太太!”
太太也觉得武大郎面目丑不忍睹,挥挥手:“叫他赶快去吧。”
武大郎才唯唯诺诺而去。
空明解释:“这武大郎就住山下,清河县人因其生得短矮,称其为三寸丁谷树皮。因无甚生活,常在寺里挑些馒头到山下去卖。今日搅了太太并少爷、少奶奶,还望担待些则个。”
潘金莲这才回望了一下武大郎可笑的背影,觉得这人虽面目可憎,倒也十分的可怜。又见庙门下一青年男子往这边失魂似的探望,正纳闷,回过头不意看见少奶奶也正在回望,眼里有几分哀怨和凄楚,心下觉得有几分蹊跷。那巧巧见潘金莲看着她,慌忙别过脸,匆匆上轿。
回到月桂轩,服侍完两位主子,金莲和贝儿回到外间睡下。那贝儿因金莲白天险些撞破少奶奶的事,便热心地和金莲摆些体己,探探她的口风。
“金莲姐,听府里的姐妹们说,你绣的花样儿可好了,赶明儿你教教我,可好?”
“只是粗活,见不得人的。”
“姐姐这样说便不把贝儿当姐妹看了。”
“看你说的,别说咱们服侍同一主子,就是同在府里当丫头,咱们也是好姐妹。况且妹子心直,谁见了你不说你的好,愿和你成为亲亲好姐妹!”
“姐姐既当我是好妹妹,妹子以后不懂的可要多向姐姐请教,不到的地方,还请姐姐多担待些。”
“妹妹笑话了,哪有什么不到之处!”
“我知道姐姐是个宽厚仁慈心肠极好的人,不单是我,就是少奶奶也是极敬佩姐姐的。咱们主仆毕竟是小户人家过来的,这深宅大院的许多规矩,一时半会儿还不适应,有什么不妥之处,也请姐姐一并担待担待!”
潘金莲知她所指,忙道:“妹子这话可折杀金莲了,世上只有请主子担待奴才的,哪有要奴才担待主子的!少奶奶是天底下难得的好人,修得这样的主子,已是奴才们的福气了,哪还敢说什么担待不担待的话!”
贝儿笑了:“修得这样的好姐姐,也是贝儿的福气了。”
停了一歇,潘金莲道:“说起来,少奶奶也算出身殷实之家,知道少爷从小带来的病症,老爷夫人如何舍得让她出阁到潘家?”
贝儿不答,过了好一会儿,悠悠地叹了口气:“不管大户人家小户人家,咱们女子,真个又有谁做得了自己的主呢?”
这黑暗中的一声叹息象从地底飘起,勾起了金莲的无限哀思。即使是少奶奶,要喜欢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已是不能,何况自己这个卖身的丫鬟呢。更何况那人只有轻薄,没有真爱。罢罢罢,从今后也别再自己折磨自己吧。
一阵沉默之后,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各自睡去。
放下对哲少爷的那份奢望,潘金莲发现生活原来也并不坏。主子待自己不薄,如今家人又有了下落,即使将来嫁个小厮,日子也便这么过吧。
只是爹过继的儿子戴仁贵三天两头来聒噪。这天他又候在潘府门前,见金莲出来,赶紧凑上来,满脸堆笑:“妹子这一向可好?”
“哥哥好,爹还好吗?”
“爹还好,就是成天惦记你。”
“瞅空我会去看爹的。”
戴仁贵跟着金莲:“妹子这是上哪里去呢?”
“上绸庄扯几尺绸子去,哥哥还有什么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事。”
“那就是有事了?”
戴仁贵满脸浮笑:“妹子真是冰雪聪明。本来这事不该找妹子,可是不找妹子也没处找别人去。”
潘金莲皱皱眉:“有什么事你快说吧,一个大男子怎的也不爽快。”
“眼下田里插秧,家里没牛,老爹身子骨不太好,俺一人也忙不过来,老爹和俺就寻思着去买条牛,不光自家耕地,闲下来还可以租给别人犁,也能找两个油盐钱。可是钱不凑手……”
金莲想这是正事,便问:“还差多少呢?”
戴仁贵假装在心里计算了一下:“约莫着还差二十两吧。”
潘金莲在云少爷身边,也积蓄了百十两银子,二十两倒也拿得出手,便道:“那你明日到府门口来拿吧。”
那戴仁贵见她答应得如此干脆,直后悔不曾说得五十两,但还是欣喜万分,直给金莲打千:“谢谢妹子,谢谢妹子。”
潘金莲正色道:“我们做丫鬟的,原也没什么积蓄,还望哥哥用这点银子真个去办正事。听爹爹说哥哥好赌,那可不是什么好营生,纵有千万家财,也填不了这样的无底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