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老爷不觉大怒,知道儿子又宿眠于哪家烟花小巷,赶紧叫小厮们出去找。
果然在春风楼找着了哲少爷,一人叫了四个姑娘喝了一夜的花酒,正在熟睡。小厮们把他硬抬回来,他还在醉里笑着喊:“喝,喝,喝,老爷有钱,喝一杯一两银子。”
潘老爷恨得上前给了他一大耳刮子:“你这不成器的畜生,家里出这么大的事,还在外面寻花问柳,我真是上辈子作孽才生了你这个逆子!”
谁知,哲少爷竟醉眼懵懂地指着潘老爷,道:“你……你才是……老畜生……”
潘老爷气急败坏,从小厮手里夺过一根杖子,就狠狠地打哲少爷:“你这个小畜生,我今天打死你,就当没有生你这个儿子!”
哲少爷并不躲,反而笑着。只是,那笑看着有些渗人。
太太听报老爷正杖责少爷,赶紧跑过来,拖住他:“大儿子已经没有了,你要打死你这个儿子还是怎的?”
潘老爷怒道:“这种不成器的畜生,打死了眼前干净!”
三奶奶赶紧拉住哲少爷:“你还不给老爷道歉!”
哲少爷却只是冷笑。终于因为宿醉,站立不定,倒在地上。
潘老爷见此,扔掉杖子,气呼呼地进了屋。这里哲少爷由小厮扶着回了荷风轩。
少不了做几日道场,府里闹哄哄的不得清静。
哲少爷宿醉醒来,方知是五妈没了,听人说来,五妈竟然好象是自个儿放火烧了梅韵轩。哲少爷着实不能相信。五妈是一个刚强的人,平日也是嘴直心快,纵使有一点委屈也是搁不住的人,怎么会自杀呢?
哲少爷叫人叫来金霞,详细问当天五奶奶的情形。
金霞道:“我从没见过五奶奶这么怪的。穿了那件从娘家带来的绣着梅花的水色裙衫,整天坐着,望着自己发呆,微笑着,还问我她象不象新娘子。五奶奶本是随性的人,平时常有些出人意表的行状,可是那天她真的很怪,看起来很美,可是有些吓人。”
哲少爷:“有些吓人?”
金霞:“我也说不上来,她的笑好象是对着空气,又好象对着空虚里的什么人。我有些害怕,才赶紧跑去告诉老爷,谁知,还没回去,就着火了。”
哲少爷:“她那天没给你说什么吗?”
金霞摇摇头:“她什么也没说。不过……”金霞欲言又止。
哲少爷焦急地追问:“不过什么?”
金霞:“火着起来的时候,我听见她在喊一个人。”
哲少爷脑子里轰的一下,看着金莲:“喊谁?”
金霞有些不确定:“好象在喊……刘生。”
哲少爷略略有些放心,问:“刘生?刘生是谁?”
金霞迟疑了一下:“五奶奶去了,本来我也不该说她闲话。但我听一次大舅和她吵架,好象这位刘生是五奶奶在娘家的相好。五奶奶进府后半年,那刘生就死了,所以五奶奶一直记恨着娘家和潘府的人,觉得大家都欠她什么似的。对我们丫鬟也没有好脸色。”
哲少爷的脑子才松软下来,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挥挥手让金霞去了:“以后在别人面前不许嚼五妈的舌头,让她从此清静清静吧。”
金霞答应着去了。
哲少爷望着窗外的红花绿草,想着暮春时分,自己在荷风轩懒洋洋的阳光下打发时间,五妈用一根野草撩他,发出少女般“咯咯咯”的笑声,心下有些怅然。乍听五妈自杀的那一刹那,他竟以为五妈是因为他,现在看来终于不是,他对自己的罪责也就搁下了心头,而且竟确乎还有些微微的失望。
到底自己也还是伤害了五妈,哲少爷还是有些自责。竟想,如果他当初对五妈轻狂得彻底,五妈或许便不会自杀吧?谁知道呢,人生真是令人头疼。
他又想起了潘金莲,突然感觉心下有些痛。自己本是轻薄惯了的,这种痛来得真有些莫名其妙,难不成自己竟真的对她用了情?哲少爷想到这里,自己也觉得可笑地摇摇头。可明明他对金莲曾有过那样的依恋。
潘金莲,不过是个下贱的丫头吧。自己饶是情场老手,也差点着了她的道儿,竟一度想过要在娶妻后将她收房,幸亏发现得早。
哲少爷有些颓丧,又有些恼怒。这种挫败感带来的痛,竟比先前的痛来得好象更为激烈,好在这种痛并不那么切肤,转一天便如过眼云烟吧。
哲少爷笑了笑。
正文 第十九章
潘老爷经过失子丧妾之痛,人也委顿了下来。
生意渐渐的衰败,再加上自己过问得少,难免下人从中手脚,所以外面虽然撑着个大门面,其实内里已大不如前了。
府里好些丫鬟、小厮也放的放,卖的卖。
偏偏哲少爷从此便越发浪荡,整日里不是宿花眠柳,便是在府里拈花惹草,全不把茶庄的生意放在心上。潘老爷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哲少爷非但没有一丝儿悔改,反而愈演愈烈。潘老爷绝望之余,便由他去,不做一丝儿指望了。
自从五奶奶过去后,哲少爷就再也没去找过潘金莲。这种结局,本是潘金莲预料之中的一种,但她却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一句话没有,便被遗弃,原来那人真是这么没有情分的,自己过去的奢望如今看起来是那么的可笑。
可是,金莲打心里不甘心,每次听人说起哲少爷的浪荡故事,心里便有一种绞痛。只是人前也还得笑着。
潘金莲也曾放下尊严,跑到荷风轩去找哲少爷,无奈他不是不在,就是推睡觉不见。
一次潘金莲又央司妮去问他,他竟在里面大吼起来:“原来竟是这么下贱的么?巴巴地送上门来,你告诉她少爷不稀罕,今后也别往这园子里跑吧。一个丫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呢!”
屋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潘金莲闻言,脸色煞白,没有脸等司妮出来,扭身跑了。
坐在床上,金莲让黑暗包围着自己,怔怔地发呆。
这是没有月光的夜晚,过去的一切都隐在黑暗里,不给她一丝儿确定。
金莲想起大佛寺那算命先生的卦签: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此刻,她的心便如一粒微小的菰米,晃晃荡荡地沉入那没有落处的黑暗。
原来,人生是早有定数的吧,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可是,老天为什么要给自己安排这样一个人,安排这样一段感情呢?
黑夜里,好象有风钻过瓦楞的呜咽,又象是有人在哭,听不真切。
这一日,太太让人叫来哲少爷。
哲少爷进来。依然是高大而俊朗,只是神情委顿,眼袋蓬松着,似醒非醒。
太太道:“你大哥去了,这潘府原本就指望你。你看你象什么样子,整天没有个精神头儿,倒是拈花惹草显得有力气。”
哲少爷打了个呵欠:“这个家有爹撑着,过几年弟弟大了,也还是这么个大家业。原本我就是浪荡惯了的,你们也别指望我吧。”
太太道:“不指望你指望谁?你爹年纪大了,备儿又还这么小,也不知道今后是不是个成器的!你倒是一甩手干净。”
哲少爷道:“要指望我却是你们的事,反正我只能让大家失望,这是何苦来?”
潘金莲就侍侯在太太身边,哲少爷却没有半点正眼看她。
太太叹了口气,道:“我原也知道你是一个不愿废力气的,家业上就慢慢来吧。我和你娘商量了,你也二十多了,还能浪荡到哪里去?也该成亲了。前些日子有好几家来说媒的,我们替你选了一家,便是县丞高显仪泰山家的三小姐李书桦,门当户对,八字也合,进了门,你便是县丞的连襟,你看怎么样?”
哲少爷:“还怎么样,这种事你们定了就是,何必问我。”
潘金莲偷眼看去,哲少爷过去满不在乎的笑如今是没有了,只是一种烦躁和不耐烦,好象急切地希望眼前的一切事情早点结束。
太太道:“既然这样,我们就先下聘礼,选个日子给你成亲吧。”
哲少爷道:“随你。大妈没什么事了吧?没事我走了。”
太太点点头,哲少爷便去了,始终没看金莲一眼。
过了两月,潘府批红挂彩,一派喜气洋洋地给哲少爷办起了喜宴。
女家是有头脸的,潘府又是清河县首富,一场喜宴倒也办得热热闹闹。潘老爷脸上露出了笑容,觉得这几个月的晦气冲淡了些。
哲少爷也没有露出一丝不满意,规规矩矩地拜堂。
拜完堂,新人给老爷、太太和三奶奶敬茶。
哲少爷从司妮手里接过茶碗恭恭敬敬地递给太太,低头的一瞬间,看见地上一对穿着绣花鞋的三寸金莲微微地哆嗦着,布面是鲜艳的红色,不由得心里有一丝儿颤动。
太太喝了一口茶,道:“从此以后你便是有家室的人了,万事都得稳重些。”
潘金莲从太太手里接过茶碗,待搁到桌子上,心下一恍惚,却搁在了边缘,茶碗便“哗啦”一声摔下来,碎成碎片,茶水溅到了哲少爷身上。
潘老爷愠怒地看着她。
金莲吓得不知所措。
还是旁边的喜婆脑子快,道:“落地开花,早生贵子,恭喜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