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座抱厦里就又响起了清脆的瓷器碎裂声。
这声响虽然被厚重的门窗遮掩,但到底还有一点动静传到了厢房,梧哥抬起眼来,纳闷地望了窗外一眼,又站起身子掀开门帘,撩了对门一眼。
虽然时间还并不太晚,但对门楠哥的房间已经上了门板,被门板一遮掩,里间影影绰绰的说话声,就只传出了一点话影子来。
他偏着头想了想,又自微微一笑,放下门帘坐回桌前,又打开书本,全神贯注地阅读起来,时不时还低吟出声,喃喃地念诵起了经义。
严严实实的门板后头,楠哥隐约听到了梧哥嘟嘟囔囔的读书声,越发是有些坐不住了,他略带央求地望着大姨娘,轻声道,“姨娘,我还有功课呢——”
大姨娘面沉似水,全没有平日里的柔和,她白了楠哥一眼,“不许去!成天到晚就只知道读书……下回有这样的事,人家来喊,你一定要去,决不能借口读书逃回家来——知道了没有——”
西厢内各自压了声音热闹非凡,东厢里,榆哥却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手头的积木,眼看着垒起了一座瓦房,他不由欣喜一笑,又看了看窗边的沙漏,便又小心翼翼地将积木放到了炕桌一角,扭头吹熄了油灯,翻身躺倒被褥一拉,没有多久,漆黑的屋里就传出了淡淡的鼾声。
26、不是
老太太和王氏猜得都没有错,这一群借粮使者头天才到杨家村安顿了下来——借由善桐到现在还无缘得见,又似乎无所不知的小道消息,老太太和王氏一早起来,就已经知道了这一群人昨日里是歇在宗房特地为他们打扫出来的两个院子里。昨晚上已经拜见过了族长,将来意提出。
“只看宗房准备这两个院子,从容不迫,就知道事前必定是已经得到消息。”老太太还是老样子,把闲杂人等都打发出门了,留下儿子、儿媳妇们,和善檀这个孙子,善桐这个孙女说话。善桐早已经熟能生巧,见老太太伸手,便熟门熟路地掏出了烟叶子,又拿起了水烟袋,要伺候祖母抽水烟。
不想老太太却摆了摆手,淡淡地道,“今早许有客人来呢,抽了烟嘴里总是有恶味,这不大好。”
她没有搭理善桐,而是望着王氏,征询地抬了抬眉毛,“你看,宗房的态度怎么说呢?”
王氏不由得就扫了妯娌叔伯们一眼。
三叔海文不用说了,一心就惦记着自己的那几本戏,家里的事要从他口中拿主意,千难万难。慕容氏性子虽然爽快,但不是书香世家,家里有钱是有钱,可惜不识字没什么见识。海武庸庸碌碌的,遇事也很迷糊,萧氏更别说了,一股穷酸气简直扑面而来。善檀呢,千好万好,就是年纪小,看事和妞妞一样,看不长远。
也难怪老太太虽然不喜欢自己,却也只能问着自己了……
心念电转之间,王氏已经收回了眼神,徐徐地道。“宗房应该还是看得透这一层利害关系的。”
她顿了顿,又道。“母亲怕是已经听说了吧?这一次过来的人不少,光是爷字辈的就有五个,又带了十多个亲兵,三个少年郎——亲兵口中都是喊少将军的。”
才几天,消息就已经灵通成这样了……
和王氏比,慕容氏、萧氏就显出笨拙来了。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行事实在是没得说。
众人都有些动容,老太太却是神色不变,她几乎是本能地要去抓水烟袋,但才一动手指,又忍住了,只道,“嗯,我想那两兄弟肯定是桂家人了,另外一个妞妞儿说的貂裘小伙子,应该是许家来客。”
这一下,连三老爷脸上都不禁微微变色,他倒抽了一股凉气,低声道,“这一次,老帅们是真要下狠手来挤我们杨家了!”
要说这三个小伙子天纵奇才运筹帷幄,可以决胜于千里之外,或者说能把杨家村这老老少少打得一败涂地,挤出无数粮食,那自然是在说书。但这三人身后所代表的桂家、许家两大家族,却是可以和杨家现在最显赫的小四房大爷杨海东一较高下的豪门巨族。这两家单独拿出一家来,杨家村也许还不会太在意,但两家联手,又都派出了自己的第二代……这里头代表着怎样的态度,几乎不言自明。
宗房只要不是傻瓜,都知道这一次,是免不得要大出血了。
“我还是那句话,如今谁的兵在西北,谁的嗓门就最亮。指望靠着江南的小四房大爷来压这两家,那是远水来救近火。”老太太神色有些疲惫,也有隐隐的自嘲。“咱们家老二不说了,在人家底下讨饭吃。老大也难指望得上,还有几户在外地做官的族人……都太远了。这一次粮是肯定要借的了,就不知道,老帅们到底想借多少……”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又轻又含糊,众人居然未曾听清,萧氏便好奇地问,“娘,这不是好事吗?咱们肯借粮了,二伯在定西一带就更好办事了不是?”
自从知道这借粮的事应该是由宗房做主,而借出的当然也是族田里收成的粮食,她就显得一派贤淑,一脸的深明大义,恨不得玉成好事方便二老爷在定西的公务。此时这句话更是问得迫不及待,似乎唯恐被人抢去了好儿,慕容氏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谁也不是傻子,娘这样精明能干,会想不到?”
萧氏一瞪眼才要回嘴,老太太皱眉轻咳一声,两个儿子都好像被谁打了一耳光一样,三老爷横了媳妇一眼,四老爷更是狠狠敲了萧氏手背一下。王氏若无其事地继续了老太太的话题,“娘是担心——”
这四个媳妇,还是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娶得称心。老三媳妇和老四媳妇,都有些不在调子上。
老太太心里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到底还是没忍住,拿过水烟袋来干吸了一口,叹息着道,“族里这摊子事,乱得厉害,自从宗房开了宗学,就有人说话不大好听,借是肯定要借的,怎么借,那还得闹上一阵子喽。”
她瞟了萧氏一眼,一时心中又起了一丝反感,便有几分蓄意地道,“我看到时候,各房私库出血,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见萧氏一下大急,却又不敢开口,老人家心底竟起了一丝好笑,她又紧跟着问儿子们,“昨晚和宗房老四喝酒,喝得如何?”
两位老爷都是今儿一早从岐山县里赶回来给母亲请安的,昨晚出去之后,就在岐山县睡了一宿。
三老爷点头道,“听老四的意思,老七房这一次做事他是不知道的,听说妞妞儿和大姑娘都受惊了,他吃惊不小。一个劲和我们赔不是呢,满口里只让我们放心,回头见了善温那混小子,他会可着劲儿敲打的。”
“别的就没再说什么了?”老太太盯问了一句,见两个儿子都摇了摇头,脸上不由露出几分不快。一看到王氏也是如此,倒又为宗房老四说了几句话,“且看他日后行事吧,若是存心敷衍,我亲自找族长说话去。”
善檀此时也开了口,“二婶不必过分担心,宗房四叔平时虽然不大稳当,但做事应该还是牢靠的,或许几天后,就能让咱们见着结果了。”
王氏这才舒展开面容,笑笑地嗯了一声。见女儿一脸的迷糊,便随口指点她道,“人家嘴上说的好听,却没个实在话,说要怎么敲打。这样的话多半不必当真,要当真,也得等人家先当了真再说。”
这话出来,不但善桐,连三房、四房都大有恍然大悟之色,老太太看在眼里,不由好笑起来。正要再说些什么敲打儿子儿媳,院外忽然有了动静,紧接着,张姑姑的声音便在外间响了起来。“回老太太,定海千户所桂副千户、亲军都护府经历许百户并定海千户所桂百户给您投了帖子问好,请问您什么时候有空,俾可登门拜见。几位少将军还带了二老爷的一封信,随着帖子也送进来了。”
老太太顿时神色一动,她坐直了身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道,“快,快拿进来!”
张姑姑便掀帘而入,将一封素信递到老太太手上,老太太一边拆信一边心不在焉地吩咐,“就问问他们中午有饭局了没有,若是没有就到家里来吃吧。怎么说都是海清的同僚……嘿嘿,咱们也不能太过怠慢。”
王氏双眼紧盯着老太太的动作,口中也是心不在焉地附和,“娘安排得是——正好让三叔、四叔陪着……”见老太太拆开了信封抽出信纸,她半抬起身子,又硬生生地坐了下来,只是盯着老太太不放。
老太太眯着眼看了几句,脸上失望之色一闪即逝,便顺手将信递给善桐,道,“你看看,信上都说什么了——字小,祖母看不见。”
善桐拿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轻声道,“爹说甘肃路坏了,他要主持修复,忙得不可开交,今年回不来了。说这封信还是马上匆匆写的,盼着送信人能追上往这边来的商队、使者捎来,不然怕是都送不来——路坏了一个人根本走不了……说问家里人好,说自己挺好的。”
这封信并不长,她将信纸递给母亲,王氏还是逐字逐句地看了,这才失望地长出了一口气,又静默了半晌,才堆出笑来,轻声宽慰老太太,“不要紧,老爷人没事就好,要是坚持回来,路又坏了,困在半路上生病了,那才叫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