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王守仁上书之前,王华都没来得及看一眼,但凡他多看一眼,也不会让儿子贸贸然上这么一封奏疏。
自从弘治五年(1492年)叶淇改开中法折色收银换盐引之后,盐税大增,仅此一项,每年盐税的收入甚至比永乐年间高出近八倍。朝中百官无不赞叹叶淇经济有道,为国库增收。
可王守仁所言边疆之事,其中就有一条,自从开中折色之后,九边重镇的物价日涨,粮价尤其暴涨,导致边镇军户和百姓入不敷出,多有逃荒者,抛废了大量农田,无人耕作,又变成了昔日的荒地。
那些边镇周围的村镇农田,有不少原本是盐商为了降低运粮成本,雇佣农民前去种田,如今已经不用再运粮给边镇换取盐引,他们自然也就不愿再劳心费力地经营边镇的农田。
农田之利,如何比得上食盐之利。尤其是在边镇地区,土地贫瘠,产出极低,人工成本算上,远不如在江南玉米之地一年两熟的稻米之利。
而留在边镇的农民,土地本就是商户或者军镇所有,单靠种地,交了地租和粮税之后,自己都吃不饱,原本还能靠着主家生活,现在没了主家倒贴的本钱,没了商户的巡逻队守着,面对沉重的赋税和贫瘠的产出,动辄还有关外来的蒙古兵劫掠,他们自己就很难再靠种地生存,举家抛荒逃难的,一日多过一日。
王守仁这次去九边治丧的同时,也观察了边疆军务和民政情况,发现这才不过短短六七年时间,九边军镇周围的村落和田地就空了不少,长此以往,九边人口越来越少,单靠军镇维持防备,后勤的成本倍增不说,防守的战线拉长,总有疏漏之处,会给外敌以可趁之机。
他这才顾不得与父亲商量,就急急将自己一路见闻写成奏折上书。
可他完全没想过,这开中折色,是本朝内阁最大的“政绩”之一,他如此一来,等于将功绩抹煞不说,还给他们扣上了一顶“举措不当,有碍边防”的帽子,这让内阁大佬们,如何能正视这封奏疏。
王华到的时候,显然已是内阁讨论良久都没有决议之时,一看到他来,连素来脾气好也夸赞过王守仁有状元之才的李东阳,都忍不住向他说道:“德辉有子若此,目光独到,锋芒毕露,灼灼如日之辉,真是连老夫都羡慕啊!”
王华不禁汗颜,“犬子年少气盛,见识浅薄,若是所言不当,还请诸位见谅……”
刘健却摇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说道:“王侍郎过谦了,此番请你来,是因为皇上下旨,要以令郎所奏施行……”
“啊?!”
第七十章 一夫一妻独生子(9)
不光是甚为王守仁亲爹的王华有点懵,连带内阁的诸位大佬们也心情十分复杂。
早在战国时期,有甘罗十二为相,在秦汉时期,也有不少天才人物,少年成名,三国时期更是层出不穷,可越是到了后期,这种类似神童或天才少年的人物,就出现的越少,能够在十几二十岁甚至三四十岁正式登上朝堂高位的更是难得一见。
就连今科状元伦文叙,后世的心学大家王守仁,以及未来的状元大明第一才子杨慎等等,都是七八岁就成名,可等他们正式科举入仕,登上朝堂,有真正说话的能力和权利时,最年轻的杨慎也二十三岁,王守仁二十七,伦文叙三十二岁,才不过是六七品的翰林院修撰和刑部主事而已。
正常情况下,二三十岁能够考中进士,入翰林院做翰林编修,已经是了不得的成绩。
而三年翰林院养望之后,再入六部或监察院,或到地方能够任职历练,做出成绩后,按照京察三年一考,能够升职成为侍郎的,少说也年过四十,能够在五十岁以前成为尚书入内阁的,都是官运亨通一帆风顺的,运气差点的,差不多熬到五十多六十岁,才能入个为相。
在弘治朝,因为弘治帝的提拔,如今内阁的几位其实都不算大,除了首辅刘健六十六岁之外,李东阳五十二岁,谢迁四十九岁,都算是“年轻”的。吏部天官马文升如今已七十三岁,仍是老当益壮,不减当年。
可他们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可没有得到王守仁这样的机会,能够以一纸奏疏,直达天听,让皇帝亲自下旨,命内阁参考他的奏疏拟定边防策略,显然要重用此子,眼看着这孩子就如潜龙升天,要直踏青云而上了。
而内阁诸位的子孙当中,别说二十多岁中进士的,就连三四十岁没考中进士的也比比皆是。
都说虎父无犬子,事实上,大多数时候,儿孙不肖,父祖是名臣名将的,子孙一无是处甚至纨绔败家的才是最常见的。
像王华这样,父子进士的,在朝中都是佳话,更何况,如今王华眼看着升职有望,儿子也争气,才刚入朝为官就得了皇帝青睐,委以重任,怎能不让他们各种羡慕,只恨自家没有这样的好儿子替自己争口气啊!
从皇帝对王守仁的重视程度,他们可以断言,只要这此边疆防务策略得当,不出意外,此子定然会成为今科进士中晋升最快的一个,就连一甲三名翰林院的那些都比不上。
如今的王守仁还不够资格入内阁议事,他们便先找来了王华,讨论一番之后,决定先提个章程上去,按照皇帝的意思破格提拔王守仁,直接入九边都督府,代天巡察,这种类似于“钦差”形式的临时职务,若是做得好了,很快就能立功转正,从七品主事,直接连跳数级成为封疆大吏,反超那些会试排名在他之前的进士。
可若是干得不好,也是新政的实验失败,罪责自然由他一力承担。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承担得起,自然飞黄腾达,承担不起,便会被重则压垮。
王华忧心忡忡地回到家里,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儿子,再一问,居然一早就被召进宫去面圣,显然皇帝比他还要心急,根本不会给他替儿子请病假打退堂鼓的机会。
而王守仁本人,也压根没想过要打退堂鼓。
作为一个十五岁就试图上书平定叛乱还跑去塞外观察地形制定战略的少年,他从未平息过胸中的豪情壮志,反而是压抑得时间越长,能够得到机会抒发时,就会越发激烈。
在新婚之夜能和道士讨论养生术忘了回家的王守仁,当他拿出七天七夜格竹求知的劲头跟皇帝父子讲解他的奏疏内容时,就连嬴政这样见识过几朝能臣的皇帝,都大为触动。
他和朱厚照能看到开中折色后边镇的问题,是因为有后世的记忆和后人总结的教训,可时人大多数都只看到了眼前利益,看到开中折色后盐税带来的百万纹银,充斥在国库之中,却看不到边镇日渐荒废,防线萎缩,物价上涨,这些现在并不是“大问题”的小问题,却会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最终将大明王朝彻底压垮碾碎。
而王守仁才刚刚入仕,只是去边城治丧,路过了边镇而已,短短几月时间,就能看出其中问题,并写下这样一篇言之有物且执行性极强的奏疏,其能力可想而知。
嬴政都不禁替原身父子可惜,当初他们若是知道重用此人,亲贤臣远奸佞,又何至于落得后继无人,断子绝孙的结局。
他毫不犹豫地就让朱厚照当场拜王守仁为师,朱厚照也没犹豫,干脆利索地行礼拜师,反倒是吓了王守仁一跳。
王守仁:“微臣才疏学浅,岂敢担此重任,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朱厚照知道他后来的成就,今日又听他一席话,当真是胜读十年书,尤其喜欢他文武双全敢作敢为的性子,比那些成天掉书袋的老夫子们更对他的胃口,哪里肯让他推辞了,当即便抓着他的手,眼巴巴地望着他说道:“王大人莫非事觉得我愚钝,不堪教导,所以不愿教我?”
王守仁吓了一跳,他在族中因格竹之事被人当做痴狂,很多小孩包括他亲弟弟都对他敬而远之,可没想到面前这个玉雪可爱的小太子殿下竟然如此亲近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中满是委屈和敬慕之色,让他将到嘴边的拒绝之词又咽了回去。
只能硬着头皮说:“微臣只是怕耽误了太子殿下的学业……”
“耽误不了!”嬴政大手一挥,果断定论:“以王卿之才,教他绰绰有余。正好你去边关巡查之际,带着他同行,也让他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先前朱厚照三番两次想出宫,都被嬴政驳回,如今突然听到自己居然能出去,这一去还是直奔塞外,当场了高兴傻了。
“父皇,你说真的吗?我真的可以跟王少师出关?”
嬴政面孔一板,说道:“你既然不信,那就不必去了……”
“我信!我信!多谢父皇!”朱厚照万万没想到,过来旁听王守仁讲解还能得到这等福利,一时间高兴得差点手舞足蹈,生怕父皇一转头就后悔,赶紧说道:“那我这就回宫去让人收拾行李……”
“自己收拾。”
嬴政当年也是不满十岁就敢自己乔装打扮远行求学的狠人,对这个成天顽皮捣蛋的儿子,也没打算一直关在宫里,像朱厚照这种脾气,压得越狠,以后的反弹就越大,倒不如放他出去行走一番,自己吃到苦头了,以后才不会动不动就想着偷溜出宫惹是生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