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大夫说鸡感冒、鸡瘟起初得病的症状差不太多,我就在想,会不会还有其他的病夹杂在其中,只是这次来得太急,没被发现?”
秦老师沉默良久,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棘手的鸡病也就是败血菌感染和病毒感染两种原理。
尤其是败血菌感染导致的症状,都差不多。
钟大夫水平很高,他判断的本来是鸡新城疫,最严重的一种鸡瘟。但是,这种病不可能有七天了还没病死也还没治好的鸡。
秦老师亲自去书架上,取出一本书,交给楚枫:“这本,你交给钟大夫看看。”
楚枫拿到书,对秦老师郑重道谢,把多余的书归还回书架后,和楚深一块儿跑回家。
秦老师站在原地深思,这次的鸡瘟,同样引起了他的注目。
秦老师打算收拾东西去看看,他这样的知识分子,对有争议的谜团抱有热忱的好奇心。
秦老师收好桌上的借阅本,把钢笔尖擦干净放回去,正要关灯时,福团迈着小手小脚跑过来:“秦叔叔。”
她圆滚滚的,差点撞到秦老师,秦老师连忙扶住她,福团憨态可掬的样子像极了一个福娃娃。
秦老师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记性,差点把福团给忘了。福团,你今天回去背熟那几个单词,明天叔叔再考你。”
“嗯。”福团重重点头,圆圆的眼睛又有些疑惑:“叔叔,你要去哪儿?”
“我去看看那些鸡。”秦老师道,“对了,福团,你知道队里这次的病鸡有哪些症状吗?”
福团天真地摇摇头,她不知道。她冥冥中也觉得,自己有福气,碰不到这些事情。
秦老师有些意外,刚才那两个小孩儿,看起来比福团还瘦小,都知道病鸡的事,还能来借阅室借书,福团却不知道。
按照秦老师的眼光看,福团有点不求甚解了,但他很快想到福团还没上学,不能以对学生的要求来要求福团。
秦老师皱眉问:“福团,你家里的鸡没得病吗?”
福团仍然奶声奶气道:“没有。”眨巴着眼睛,歪了歪头:“我家的鸡不会得病。”
福团穿着玫红色的小衣服,的确良的料子,好看又透气,上面绣了一尾尾小鱼,确实很像个福娃娃,秦老师一见她就觉得讨喜。
现在,秦老师的心里却不合时宜地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呢?福团仍然像个福娃娃,但问题是,太像福娃娃了。
在这个生产队上下哀声连天,连小孩都知道大人的忧愁,最调皮的孩子都知道夹紧尾巴做人,为家里分担的时候,福团在这一片凄风苦雨中,仿佛没受到一点波及,别人的苦半点不影响她的甜。
就像人间哀鸿遍野,画里的神像仍然挂着五谷丰足的笑,哪管人间死活?
秦老师是一个颇有责任心的知识分子,有点“为生民立命”的态度在里面,注定了他不是太喜欢“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类的感觉。
秦老师握紧手,错觉吧?福团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能知道什么?
她可能没见过鸡鸭生病,就以为家里的鸡不会生病。
秦老师笑了笑,对福团疼爱不减,只是那笑意稍微淡了几分:“好,福团乖,回去学习吧。”
福团抱着那本英语小人儿书,有点依依不舍,她总感觉今天秦老师对她没以往关心。
福团鼓起勇气,慢悠悠道:“秦叔叔,今天来的两个哥哥姐姐,是福团以前的哥哥姐姐。”
只是后来…对她不好。
秦老师挂心生产队里的特殊鸡瘟,没听出福团的意思,笑道:“原来是福团之前的哥哥姐姐啊,他们挺聪明,尤其是那个女孩儿,见微知着,不迷信权威,很是利落。”咂摸一声,长在这小生产队,不知道能不能得到好的培养。
要是条件好,说不定能培养成才。
一番话后,福团眼里的黯然谁也没注意到。
秦老师去实地考察这次特殊鸡瘟,福团也回到了自己家。
家里。几个媳妇忙前忙后,年春花也发狠似地剁着猪草,家里气氛格外低迷。
李秀琴真是不懂了,明明她家是全队唯一一个没得鸡瘟的人家,怎么走出去反而抬不起头?
现在队上好像都觉得她家是傻帽一样,不去跟着钟大夫他们学鸡瘟的防治,反而一天到晚说自己有福。
李秀琴今天路过三岔路口那儿,就被人笑了,就差指着她骂她傻瓜蛋子。
李秀琴左想右想想不通,实在忍不住:“妈,今天队上组织每家每户都去大嫂那儿,学消毒呢,除开生石灰之外,还有更多消毒的东西。我看她们那儿弄得可热闹了,就连进进出出都要消毒洗手,还要换衣服,这哪是伺候鸡啊,不是伺候皇帝吗?”
要是那些鸡能好,倒也值,对庄户人家来说,家禽可不是命根子?
李秀琴有些担心,小心翼翼看了年春花的脸色:“妈,要不,我们也去那儿学学?”
年春花砰一下拿刀砍在猪草上,差点活活把刀砍卷刃,劈头盖脸地朝李秀琴骂过去:“我怎么有你这么个蠢媳妇儿?你时间很多吗?咱家的鸡不会得鸡瘟,你和那群疯婆子学什么?有这点时间,咱家上上下下都去多赚工分,年底结算的时候,我馋不死她们!”
到时候,大家都知道福团有福,她家有福了。
年春花把那柄铁菜刀咣当扔到李秀琴身上:“还不快剁猪草!没见过你这么懒的媳妇儿。”
李秀琴苦着脸,也知道自己是撞在婆婆霉头上了,苦哈哈接着剁猪草。
年春花心里也不好受,那群蠢人,明明她家这么大的福气摆在她们面前,这次她是唯一没得鸡瘟的家庭,那些人都认不出来,和陈容芳那种没福的学消毒?
不是捡了芝麻扔西瓜吗?
真是让年春花气都气死了,她真有点上不来气,揉着心口顺气。
李秀琴被骂得战战兢兢,年春花的几个儿子也只能在一旁干看着,谁敢触妈的霉头?
白佳慧偏偏敢。
白佳慧冷清清道:“妈,不管你咋说,我明天要去学怎么预防这个病。”
年春花的脸色一时精彩纷呈、难看至极,楚志平想去拉着自己媳妇儿,也被白佳慧避开。
年春花气得胸口上下起起伏伏,差点没背过气去,狰狞地指着白佳慧:“你是翅膀真硬了?这个家里只要我一天不死,就是我当家做主的时候,你想去浪费时间不赚工分,吃家里的白食?我不容许!”
白佳慧冷冷道:“我明天可以不吃饭,但我一定要去学,这个病传染性这么强,咱们家的鸡现在没得病,但也需要领药来预防。”
白佳慧说着说着,面无表情眼圈却微红了,看过楚志平、楚志茂这些人的脸:“我不知道你们是中了什么邪,认为有什么福气能保佑家里的鸡不得鸡瘟,要是福气这么有用,各家逢年过节都给死了的祖宗烧纸,怎么各家还是得鸡瘟了?”
“咱家的鸡好不容易养这么大,我一定要去学。”
楚志平、楚志茂这些男人都被说得不好意思,他们、他们也没办法啊,他们也觉得离谱,但那不是妈做的主吗?
妈做主肯定有妈的道理。
年春花真想活吃了白佳慧,居然搬出老祖宗来压她是吧?
估摸着她不敢说出福团福气比老祖宗还大的话吧!这个儿媳妇再不管就要成精了。
年春花扑向白佳慧就要打她,白佳慧憋着一股气和年春花撕掳。
她让够了,穷苦一辈子也就算了,总不能活活蠢死吧。
年春花也觉得白佳慧蠢,两人厮打起来。
年春花本来觉得对付白佳慧这种年轻媳妇轻轻松松,没想到白佳慧下手黑啊,好像完全不怕影响和她儿子的夫妻感情一样。
年春花挨了好几下重的,她最怕自己吃亏,干脆每次都往白佳慧的太阳穴这些地方打,白佳慧的儿子女儿们被年春花狰狞的样子吓到,全部哭起来:“妈妈!妈妈!”
最后,李秀琴、蔡顺英加入战局,一人拉一个,才把两人活活拉开。至于家里的男人们,他们是不会掺和这些事儿的,顶多会护着自己妈,美其名曰女人间的事情……
白佳慧的头发被挠得全散了,年春花脸上也挂了好几道彩,一点便宜没占到。
她颤颤指着白佳慧:“好,你觉得咱家的鸡危险是吧?”
“福团!”年春花扯着嗓子喊,在屋子里和其他哥哥一起玩捡石子儿游戏的福团这才跑出来,小脸蛋跑得红彤彤的。
见到年春花好像受了伤,福团咬着唇看着白佳慧,有些不大高兴。
年春花道:“福团,你的福气是最重的,这几天咱家里的鸡就给你喂了,任何鸡瘟狗瘟都害不到你喂的鸡。”
打成这样都不能让年春花改变主意,白佳慧只能寄希望于福团懂事明理。
福团年纪轻轻,总也不是个迷信的,七岁了,也该懂事了。她怎么也不会乱答应下来,哪儿有人会觉得自己福气大过天?
可是,福团想了想,小头一点:“好,奶奶,我会好好喂鸡。”
喜得年春花一把搂过她:“奶奶的乖福团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