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他们非常顺利地将谢衍送进城里。
及至县令府,众人紧张地围拢在谢衍的身前,被路子峰通通赶出门外。
岑三安置好一切后便到前线奋勇杀敌,谢昀与荀馥雅守在房门外,促局难安。
陈县外头兵荒马乱,满地残尸,厮杀声不断,而县令府内寂静无声,蕴着一种远离尘嚣的宁静。
大雪,不知何时,纷纷扬扬地坠下,似乎要埋葬那瘆人的血气。
谢昀横坐在长廊的栏杆上,一脚踩在上头,面容肃杀。他身披深色的狐狸毛大氅,周身的气质显得比平日里沉稳了几分,丝毫不像个十八岁少年。
荀馥雅看着他,桀骜肆意却又肃杀霸气,竟带着几分忧伤,似乎与前世相似,似乎又有所不同。
上一世,她并未认识年少时的谢昀,在谢昀血战沙场,在朝堂上好勇斗狠时,她正想方设法获得荀况的认可,为母女两人能光明正大地进入荀家而筹谋。
在容珏的辅助下,她终以一身惊艳之才名动天下,成功进了荀家,成为首辅嫡女。
偶然间听闻谢昀的事迹,听说他本是个乡野富贵少年郎,恰逢乱世,顷刻间尽失亲人,倾家荡产,导致性情大变,她并无多大感想。
遇见谢昀时,他已是阴狠暴戾,无情无欲的阎王将军,即将成为天启首位异姓王。
那时的他们,一文一武,皆凭自身本事站立在各自所属领域的巅峰,风光无量,常常成为坊间茶余饭后的话题。
不同的是,她家人环绕,朋友成群,在重文轻武的天启誉满京城,受京中子弟的垂青,若不是荀况不让她当女官,她早已成了天启首位女鸿胪寺卿。
而谢昀孑然一身,臭名远播,不论男女,只要看不顺眼的,他皆冷漠杀之,京中贵女对他皆避之不及。他虽得到皇帝的倚重,但皇帝只将他当作一把扫除障碍的刀;他虽位高权重,但无人会高看他一眼,不屑与之往来。
那时的她孤高冷傲,一心只想着让王氏名正言顺地进首辅府,夺回女主人的位置,倾慕之人乃是当世皎皎君子容珏,并没有多大的心力去关注一个不相关之人,亦不屑与之相识。
只是造化弄人,在朝中如日中天的荀家一朝成了阶下囚,而谢昀成了掌控他们荀家命运的关键人物。
更讽刺的是,荀况竟逼着她成为谢昀的妾。
是做妾,人人唾弃,京中贵女避之不及的阎王将军的妾。
那比杀了她更痛苦,那比诛心更让她感到绝望啊!
她是人人追捧的天之娇女,高不可攀的京中才女,怎可以嫁给一个目不识丁、嗜血残忍的粗鄙之人?
她心里已有了倾慕之人,怎可以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男子?
她倾慕了五年的男子,那位京中女子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终于回应了她的心意,她怎可以、怎可以嫁给别的男子?
还是做妾?
这让她有何面目面对他?
有何面目存活于世上?
荀况在狱中冷冷对她说出的那番话,无情地将她打入地狱。
她从脚到头,凉得发僵。
她从未那般热切地期待过,她不是这人的女儿,不是荀馥雅。
忆起她与谢昀相遇亦有些许情分,谢昀向来对荀家人很是不屑,她抱着一丝希望前往将军府,期待着谢昀将她丢回狱中。
即便那时遍体鳞伤,即便那时受到了轻蔑与嘲讽,总比她做谢昀的妾好。
只是,一步错,步步错。
当谢昀将她扔到床上,倾覆而来之时,她意识到自己过于天真了。
彼时夜空乌云盖顶,轰隆雷雨大作,烛火明灭间,雨水已湿了窗台,冷了人心。
凌乱的幔帐内,谢昀反复折腾时,她泣不成声;谢昀极尽温柔时,她泪如雨下。
他总叫他不哭,不要哭。
可她止不住内心的悲伤,化不掉心中的痛苦啊!
她满腹的才情成了一桩笑话,她高傲的自尊已被碾得粉碎。
她的爱人从此成了不可能。
曾经的荀馥雅已经没了,没了啊!
可恨谢昀这厮一响贪欢,从此毫无节制,总在某些事上反复折腾她。不仅折腾她的身子,他还折磨她的心,总是阴晴不定,反复无常,床上有多热情,下了床就有多冷漠……
忆起上一世谢昀对自己做的那些混账事,荀馥雅不由得怒从中来。
可怜这人作甚?
万一他如前世那般不讲理地强取豪夺,可怜的是何人?
她上前拽住了谢昀的衣袍,憋着怒气询问:“谢昀,我家玄素呢?”
事到如今,她懒得伪装,反正谢衍已识破她的身份,被谢昀知晓是早晚之事。
她还是找回玄素,寻个时机,速速离去吧。
谢昀不知她为何突然生气,只是垂眸瞧见拽着衣袍的小手肤如凝脂,指尖泛着淡淡的粉嫩,眸色变得暗沉。
这女人的手怎会如此娇嫩可爱,叫人欲想咬一口。
唔,太危险了,这女人实在太危险了,往后得小心保护起来。
荀馥雅摸不透谢昀为何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的手,以为他为自己拽着他的衣袍感到不悦,赶紧松开,将小手缩回衣袖里。
谢昀颇感惋惜,随后又觉得自己对待嫂子过于放肆,赶紧收回追逐的目光。
当眼眸的热度冷却时,他转过脸去,道:“嫂子莫要担心,她和梅久兰找你去了。等战争结束后,我派人去寻她们回来吧。”
荀馥雅敛了敛神色。
以玄素的性子,的确不会听劝。知晓她身在敌营,玄素必定迫不及待地前去营救,而不会呆在原地等待。
一股暖流自心尖流过,她礼貌而生疏地向谢昀道谢:“谢谢。”
谢昀清晰地感觉到荀馥雅的淡漠与疏离,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我又做错了什么,惹她不高兴了?
他有些烦躁,面对荀馥雅时却又小心翼翼的。
“都是一家人,何必客气呢?要论起来,是我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兄长和家人。”
荀馥雅垂眉,心情复杂。
她近乎喃喃自语般说道:“我终究还是没能保住祖母他们……”
这是个沉重的话题,但谢昀此刻眼里只有神情忧伤的荀馥雅,并无死去的谢老夫人。
从小,除了从谢衍那里得到些许亲人的关怀,其余的亲人不是早逝,便是无视他利用他算计他甚至憎恨着他。
他不曾感受过骨肉亲情。生母之事,他如何进了谢家的,皆是从谢家下人口中得知的。打从他有记忆以来,便是爹不疼娘不在,谢夫人憎恨他利用他,祖母冷落他,视他为无物。
他们总将他丢到一旁,不管不顾,需要之时又仗着微薄的血脉亲情要求他做这做那的,丝毫不觉得愧疚于他,亦丝毫不觉得残忍。
日子久了,他被养成了一匹被人类放养的孤狼,残忍多于善心。
如今听闻祖母死了,那个一辈子偏爱兄长、无视他的祖母惨死在犬戎兵的凶刀之下,他居然一点情绪波动都感受不到。
一个与祖母毫无血缘关系之人尚且会为其哀痛,可他的心却一直麻木着,感受不到一点悲伤。?
他不欲让荀馥雅察觉自己的无情无义,看向外面的皑皑白雪,安抚道:“别对自己太苛刻,你已经保住了许多人的性命,搁谁都做不到这份上。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
荀馥雅怔然,上一世的谢昀从不会说这般温情的宽慰话语。
他们大抵还是有些许不同的。
也许,成为谢昀的嫂子,改变这场浩天惨剧,也改变了谢昀。
那么,她与身边之人上一世的悲惨命运,是否随之改变了呢?
这个意识让荀馥雅得到了些许安慰,她轻笑道:“想不到你这个浪荡公子哥到上京城一趟,倒是变得有文采了,居然懂得运用杜甫先生的诗句安慰人。”
谢昀瞧见她的脸上显出微微的笑意,知她心情好转,便顺着她的话讨好道:“是嫂子教得好,我能当上探花郎,都是嫂子的功劳。”
他明明是温声细语地讨好,却换来了冷然一瞥。
“装模作样,哼。”
荀馥雅一语双关,冷哼着走开。
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没必要摆上台面讲。
她所传授的备考知识,只能让谢昀当上进士。若谢昀真的胸无文墨,就凭那一手鬼画符般的字体,断不会登上金銮大殿,金榜题名。
唯一的可能,便是谢昀一直以来都在伪装。
一个闲散的富贵公子伪装成胸无文墨的粗鄙之人,是觉得好玩还是另有隐情?
荀馥雅并不感兴趣。
如今她百感交集,上一世的谢昀因目不识丁遭人嘲讽,遭人设计,若上一世的谢昀也在伪装,那究竟是为何呢?
这一世的谢昀,怎么跟上一世印象中的谢昀相差甚远?
恍惚间,她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了。
谢昀瞧见荀馥雅忽悠又不高兴,心里又是一阵的苦闷。
怎么安慰也不是,讨好也不是,要如何做才能不惹她生气呢?
两人相对无言,归于沉默。
四周一片嘈杂,天启的官兵与西南的援兵合力将剩下的犬戎逃兵斩杀殆尽,将士们热情高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