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些,坐在最里面的少年眸光不由得暗了下来。
“父……他临走前,其实都安排好的。如果结了姻亲,白相自然会同城王斗起来。”
如此,既可以削弱白相一家在朝堂的实力,令他的党羽受挫,又可以打击到城王,同时维持朝堂上微妙的平衡。
可谓一箭双雕。
在这两人相争的间隙里,段长川也会得到喘息。他们斗下去的门生,段长川可以肆意安插自己的人。
而不是现在这般,举步维艰……
少年长睫垂落,静静地望着面前的茶盏。
藏在心里的他没有说,但在座每一个人都懂……
他在自责。
在深深地自责。
责备自己没有做好,让先帝临终前的良苦经营,付诸一炬。
云邪手上扇子一合,干脆利落地给他倒上一杯酒:“你又瞎想什么呢,老狐狸干什么又不是你能左右的。那种天生的自私坏种,早晚都得铲了。他跟城王拴一块倒省得以后再找由头弄他了。来来喝酒,没有什么是一杯酒解决不了的。”
段长川看看推到面前的酒盏,情绪依旧没有好转,幽幽地说:“方……大夫,说我现在不能喝酒。”
云邪:……
直接卡了壳。
他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就属于那种“都在酒里”了的。
高兴了,都在酒里;难过了,也都在酒里。
在云邪的心里,五个字足以处理所有的情绪,那就是:一醉解千愁。
可段长川说他不能喝酒……
整个人傻眼。
一时间,房里本就不太高的情绪,更低落了。
少年也意识到自己似乎让朋友为难了,对着面前平静无波的酒盏愣怔了好一会……
最后还是端了起来。
“你说的对,没有什么是一杯酒解决不了的。”他说:“至于剩下的……就留给方大夫解决吧。”
后对着酒盏准备一饮而尽。
只是,嘴唇都还未碰到杯沿,就被一只手握在了腕上。
转头,目光沉沉,落入一双幽深似海的眸。
“一个唯利是图的玩意罢了,不值得。”
白素说。
后将他手里的酒盏拿走,换上一杯温热的茶。
“手段了得又如何,他不是站在了百姓对立的那一边么?”
段长川摸着手里的茶盏……
袅袅的雾气飘上睫毛,眼前一片晕染后的模糊。
他没忍住,轻轻地吸了吸鼻子,说:“是我没有让他站在百姓这一边。”
耳边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
而后,听见女人因为伪装性别而故意压低的声音,说:
“那我问你几个问题吧,如果一个医术了得的天才,最终却用他毕生所学害死了一座城池的人。教他医术的师父,可有错?”
医术了得的天才,和教授他的师父……
段长川立刻带入了方墨砚和黄老前辈。
当即便做出回答:“师父教他医术,是让他救人,并非害人。师父当然无错。”
“那他的师哥、师姐,又有错吗?”
少年不解:“他学坏,与他师哥师姐有和关系?”
白素点点头:“好,他的师父、师哥、师姐,他的整个师门都没有错,对吧?那么,再做一个假设。现在这个医术了得的人,就在大桐。他害死了一座城池的百姓,身为这个国家的掌权者,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段长川:“自然是,发布最高通缉令,将其捉拿归案。赐凌迟,尸骨悬于城池墙上,以慰百姓在天之灵。”
少年声音清脆,却又掷地有声。
身上的贵胄气息藏都藏不住。
女人转头,发出一声低低的笑。
“这不是答的挺好么,我以为你要说:都是师父的错,师父没教好他;都是师哥师姐的错,是师哥师姐没及时引导他;身为掌权者要利用好他的医术,好为百姓谋福利呢。”
段长川狐疑地看向她,一脸“你在说什么胡话”的表情。
急急反驳出声:“朕又不是傻子!”
甚至连自称都忘了改。
说完又整个人滞住。
害死一座城池的人……不就是淮南巨大的埋尸坑?
手段了得,做的却都是万死难辞其咎的坏事……不就是白颜渊和段靖安?
而他段长川,如今就是这个掌权者。
看似无厘头的提问,却是每句话都在开导他……
一时间,再望向对方的目光里,百感交集。
“你……”
他轻声开口,好似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却又好似什么都无须言明。
对方却唇角一杨,云淡风轻:“看来是想明白了。”
后抬手,曲起指节,轻轻敲在他的额上。
“首先,这个人他不是你教的,他为什么做了坏事而不是好事,和你都没有关系,没必要自责。其次,这个人做了错事,滔天的罪背在身上,在这些罪责面前,他的利用价值等于毫无价值。”
“你站在正确的一边,没有必要因为别人站错了位置就责备自己。你是君王,又不是菩萨。怎么的,你还想立地成佛啊?”
前半场说得一本正经,说着说着又成了打趣。
段长川原本认认真真地听着,听见“立地成佛”四个字,下意识地就想回答:“没有啊。”
话都要冲出喉咙了,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连忙把话咽进去。
“说的好好的,你……你怎么突然又胡言乱语!”
面上气恼……
心,却怦怦直跳。
第33章 我一直在你这边
段长川他们在雅间里说着话, 外面是学子们的论政声。
从当今朝堂局势、帝王大婚,说到韶关细作,再到去年淮南的天灾、陈大人力挽狂澜, 百姓夹道欢送。
大桐舆论称得上开放, 在座的又都是即将入仕的学子。哪一个出去了, 将来都得是响当当的人物,自然论也就深一些。
“若说大桐如今鼎盛, 那也是极盛的, 南疆军威震四方, 保得江山内外安定;百姓和乐、富足, 暖衣饱食,乃千秋盛世也。”
“苏兄也说了, 是【若说】。韶关一地,可谓百步一哨,却依旧被细作深入。大将军是何等的人物?却在那一处凶多吉少,大桐外患可见一斑。再看这皇城里头, 陛下早已年满十八, 却连个像样的生辰都没过,还不是因为摄政王拒不还政。”
“陈兄此言差矣。先帝十二年前崩逝,陛下当年才六岁, 这江山群龙无首, 若非摄政王一己之力抗下这担子,大桐能有今日?”
“有功就没有过了吗?”
“千秋之功, 在座各位都已知晓,敢问这过在何处。”
被反问的人似乎气急, 喊出一句:“没有错处, 就是最大的错处!”
后又被嘲讽:“我竟不知, 若要指责一人,没有错处也成了错处。你这人好不讲道理。”
接着,便是哄堂的大笑。
坐在雅间里的四人。听到那二人的辩驳,互相对视一眼……
云邪以扇遮面,压低声音介绍:“贾鹤,此次会试排名一十七,其父贾安,是北方境江的一个小县令,算是寒门。”
坐在主位上的少年,便语气沉稳地吩咐:“将这人名字记下,叮嘱夫子贡试时多加留意一些。待会试结束,让大理寺卿蒋氏递上信物。”
“得嘞。”
一共二十来人,其中会试的前三甲声望最高。
第一名是蔺青,目前发表言论都是中规中矩,看起来是谁都不站;第三名是丞相的门生广遂,出口便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导丞相身上,明显是在为丞相招揽人;第二名全程没有参与任何讨论,只坐在桌边静静地喝酒,表面是个浪荡子,心思约莫最深沉。
剩下的十七个,有足足半数同广遂结交。剩下那一半还有好几个在为城王说话,明显是站在摄政王之列。
这会试才刚结束,人才就几乎被瓜分完毕……
段长川看着桌上写的寥寥几个名字,陷入沉默。
云邪在“书责”这个名字上圈了一圈,说:“我查到,第二名和蔺青倒是走得很近,二人经常一同饮酒,交情不浅。那俩老的瓜分了底下一群又如何,若能将这二人争取来,春闱这一局咱们也能赢。”
说完,又把蔺青的名字圈起来,在“蔺青”和“书责”之间画了一道线。
后不动声色地看向白素。
白素与蔺青的关系,在四人之中早已不是秘密。
丞相想要拉拢蔺青,完全没了可能。而段长川和蔺青之间……说是夺妻之恨都不为过。
想要拉拢,又谈何容易。
白素是他们的希望。
如果是白素去劝蔺青,又或者以白素去要挟蔺青,对方一定会投诚。
虽然他们都知道,这很残忍。
可君权之下,怎么可能不流血?
“白姑娘……”风榣迟疑地开口:“此事可否……”
只是,刚刚起了个话头就被段长川拦停。
少年抬头,眸光冷然。
警告出声:“姑姑。”
风榣立刻住了嘴。
一时间,房里无人说话。
外面的学子们还在争辩:
“淮南饥荒乃是天灾,与朝廷有何干系,又不是朝廷下旨,令整个淮南颗粒无收。陈大人力挽狂澜,救百姓于危难,难道不该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