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也挺明显。
他在营中转了一圈,四处走走,年龄略大些的士兵有喉结,略小些的也有喉结,区别只在于明显不明显,但仔细看都能看得到。
这就很奇怪了,为什么陆悬鱼没有呢?
这样一个问题产生之后,许多问题也随之而来,比如说那个少年诡异的沐浴时间;比如说不愿意与他们同浴,甚至连那些人的身体都不愿意看到;比如说极其抗拒跟朋友同榻而眠,实在没借口了也坚持要和衣而睡;以及他虽仁爱友邻,尤其对妇人家十分客气,但从不曾听闻与谁有情,连他当初送去的那个美貌小娘子都未收下,而是送了一笔妆奁,任她嫁人。
这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凑在一起,想得张辽脑子有点疼,但在他那位贤弟某句酒后戏言从脑海深处跳出来之后,他怵然为之变容。
如果陆悬鱼知道张辽在疑惑什么,她肯定会说她是长不出那东西的,还有一堆跟雄性激素相关的配套设施她也都长不出,且不想长。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她继续仁爱友邻,帮眉娘子挖个地窖。
长安的狂欢还在继续。
郿邬诸董皆已伏诛后,袁氏门生故吏们将那些尸体自郿邬拖到了城门口不远处的路边,堆柴放火,将百十来具尸体堆在一起,全部焚烧掉,不留尸骸。
士族对董卓的切齿痛恨令他们不仅不愿给诸董留个全尸,甚至要烧起几天几夜的大火,誓将焚灰扬之于路。于是在这种气氛下,与狂欢相辅相成的流言开始在城内隐秘散播开来。
董卓虽不是世家出身,但他麾下西凉兵马数万,太师府治下又有许多官吏,朝廷是否会一一清算呢?还有那些依从于董卓的官员,又当如何治罪?
朝廷的赦书已经发出去了一批,安抚住禁军后,又向董卓麾下那些并非西凉出身的将领示以宽柔,但朝廷究竟要如何处置凉州人呢?
或者说得更直白些,因诛灭董贼而成为大汉功臣的王允,对待凉州人到底是什么态度呢?
这些问题令许多人起了自危之心,当然,对住在三市里的陆悬鱼来说,她既不是凉州人,也不认识凉州人,完全没有任何担心的必要,大可以高卧且加餐。
在董卓伏诛之后的第三天夜里,至少这条街道终于消停了下来,她抱着毛剔得很干净,腌也腌得很入味的猪头,正在琢磨着要怎么烤它当夜宵的时候,忽然有人推了推门。
她未曾睡觉,又有夜里打水的怪习惯,因此门也没锁,那人一推便将门推开了。
三市横平竖直十几条街道,她会选这一条是令人不太能理解的,但她会推陆悬鱼的门似乎能勉强解释一二。
“我那时饿极了,也乏极了,再也躲不下去,也不知该往哪里逃,”花猫脸的渭阳君董白是这么说的,“因此便生了自怨自艾的心,挑了看着最不顺眼的一户推门进去,心想要么遇上一个能庇护我的好心人,要么便将我送去领赏算了。”
不过陆悬鱼第一眼根本没认出来那是渭阳君董白,她甚至看不出那是个年轻姑娘,因为那张脸上满是污泥,身上衣衫也脏污得根本认不出质地,只有一双闪着绿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手上的猪头。
……陆悬鱼一瞬间感觉有点害怕,下意识地抱紧了她的猪头。
第64章
“我是渭阳君董白,”她说,“你要么收留我,要么送我去邀功领赏。”
这个女孩儿在观察她,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绝望。
在她自报家门后,院落里陷入了一片死寂,最后陆悬鱼只能咳嗽一声,“把门关上。”
她既没想过收留董卓的家眷,也不考虑送她去邀功领赏,但现在将这个女孩儿推出去,似乎又是死路一条。
这样想的时候,董白从脏兮兮的袖子里伸出了一根手指,指了指她手里的猪头,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勇气,“无论如何,郎君能舍我一餐饭否?”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抱着的那个猪头,“生的,刚拿盐腌过,还不能吃。”
于是破釜沉舟的渭阳君董白不见了,泥球一般的小脑袋默默转到了另一边去,看得她直想叹气。
“屋子里还有些冷饭,你凑合吃吧。”
虽然是冷饭,但好在家里还有半块茶饼,可以煮一壶热茶,做点茶泡饭给她。烧开的水除了泡茶外,还能匀点给这娃子洗洗脸和手。
陆悬鱼是见过董白一次的,而且印象特别深,她肌肤皎然,白得几乎能将衣袖照亮,五官又略带一点高鼻深目的胡女模样,大概长大之后会是那种美艳妩媚的五官,但坐在高车里,由车队护送着进城时,神情里望不见一丁点儿心机,完全是个没有城府的,天真又快乐的小女孩。
而此刻跪坐在灶台旁,安静等饭吃的董白像是另一个人,两腮迅速凹陷了下去,眼睛肿得快跟桃子似的,眼窝下也是一片青黑,见到这一户的主人将茶泡饭端过来时,她甚至急切地伸出手,想要去抢过那碗粟米饭,只是手伸到半空中,又迅速收了回来。
她看起来很羞愧,大概是为自己这不体面的举止,甚至轻声地道了歉。
这有什么可道歉呢?陆悬鱼心里又想叹气了,哪怕真是要道歉,也不是为这点破事啊。
一碗热茶泡冷饭,加上院子里自种自吃的一碟盐水泡瓜片,都被董白吃得干干净净,她抱着饭碗,没忍住地看了一眼放冷饭的那个橱柜,但又重新将目光收了回来。
“郎君大恩,铭感肺腑。”
咸鱼搓了搓脸,“我要是不送你去官府,你有什么地方可去吗?”
董白小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小得让人无法听清。
“哪里?”
“郿邬。”她的声音又大了一点儿,“大父罹难,我尚有叔祖……”
“没了。”
那双原本就很大,虽然哭得肿了眼泡,但因为挨了两天饿,于是就变得更大的眼睛一瞬间睁得圆溜溜的,直直地盯着他,“郎君此言,我不明白。”
……不管在哪个社会,要当人家面对人家说“你不仅死全家了而且全家都被扬了”这种话,实在是一个相当大的心理负担。
“除了镇守陕县的牛辅之外,郿邬诸董皆已伏诛,”咸鱼说道,“而且都被挫骨扬灰了。”
那个小脑袋迅速地低了下去,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这太尴尬了,她最后在心里叹着气,又拿了一块干净的细麻布,“你要是哭的话,用这个擦,别用你身上的衣服擦了,还要再洗一次脸。”
“郎君可知,究竟是什么人如此怨恨大父?”那张小脸重新抬了起来,声音很轻,却带着颤抖,“为何一夕之间,天下大变?”
“天下苦董贼久矣,此非旦夕事,而是自中平六年始。”
董白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好像想要寻出点什么破绽似的,但哪怕她不谙世事,大概也清楚这是自己推门而入,随便选的一户人家,与她素昧平生,便更没有理由骗她。
于是在长久的寂静后,她没有说“你说谎”,也没有嚷嚷“这不可能”,而是问了一个十分麻烦,而且令陆悬鱼感到有些出乎意料的问题。
“为什么?”
“……你印象中的大父是什么模样?”
“大父侍上以忠,待亲以慈,宫中亦从未听闻有人对他有所臧否……”
于是董白便有些急切地讲了起来,她那又伤心又迷茫的模样,如果换了任何一个不知情的人见了,都会以为她在讲哪个大汉忠臣。
但她也没有撒谎,她讲的每一句话都如泣血一般,带着恨不得剖肺腑出来让人相信的力气,想要为她的大父洗刷冤屈,让人知道董卓是个怎样忠君爱国,宽和仁慈的国家重臣。
陆悬鱼站起身,进屋里去寻了套没怎么穿过的里衣出来,一边收拾,一边打断了她,“你做过梦吗?”
“梦?”
“就是睡着之后会见到的各种幻象,那个就是梦。”
“……自然,自然是做过的,郎君何意?”
“你今晚睡在这儿,明天我来想想办法让你出城,东去陕县,寻你的亲眷去。”
她说,“至于你以前所知道的那些事,就当成一个梦吧。”
一般来说如果主角坐在房顶上,见到的应该是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这样比较适合抒发感情,而且还能将主角的身姿照得更帅气。
但农历四月二十五日的月亮怎么也不可能是玉轮冰盘,只剩一弯蛾眉月,挂在苍穹之上,黯淡无光,因而远处的火光存在感就更强了一点儿。
除了给郿邬的诸董挫骨扬灰之外,郿邬彻夜都在进行着大工程,一方面要将里面上万斤的黄金白银往外搬,另一方面,袁氏的门生故吏们还准备把郿邬当成风水宝地,将那些被太师撕了户口本的四世三公塞进去埋了。袁隗在天之灵欣不欣慰不知道,袁绍袁术兄弟听说的话应该还是会很欣慰的。
……不过欣慰也没什么用,董卓虽已伏诛,诸侯们谁也不准备将朝廷迎回雒阳,更不准备停止厮杀,甚至就在这一年里,袁家兄弟正式撕破脸皮,在扬州打成了一团。
但她后来回忆起来,总觉得自进雒阳以来的这三年,竟也像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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