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些西凉出身的虎贲卫士在见到这一幕时,竟然谁也没有上前,为他们的主人尽最后一次忠。
【他说话了吗?】在一片欢呼声中,她不确定地问了黑刃一句,【我刚刚没听清。】
【大概说了吧。】黑刃不太在意,【看那个董卓,他是整个关中的主人,但现在瘫在那里,连一条狗都不如。】
【从他骑不上马开始,他就死定了?】
【从他离开他的军队开始,】黑刃说,【他就死定了。】
事实证明,官僚的效率是可高可低的,在董卓被吕布刺杀在北掖门口时,一份加封皇甫嵩为征西将军的诏书已经写好并加盖了天子印玺,送到了前来朝会的皇甫嵩手里。
于是在小黄门尚未打满一桶水,将宫门前的血迹清洗干净时,两千禁军便由皇甫嵩带领着出了城,直奔郿邬而去。
马蹄声纷杂而出时,陆悬鱼百无聊赖地抬头看了看天。
不知道是不是真有玄学的缘故,连绵三月的阴雨终于停了,太阳从乌云身后,吝啬地投下一道天光,洒在了这片饱受灾难的土地上。
“万岁!万岁!万岁!”
她听到这样的声音自未央殿而出,很快传遍汉宫每一个角落,而后又蔓延至街头。
百姓们陷入了几近癫狂的欢欣之中,甚至不止是百姓,士人和公卿也不吝发一发疯,什么珠玉也好,金银也罢,通通换了酒肉,豪爽地与街头每一名载歌载舞的幸存者分享……她也跟着蹭了一点!
一路蹭回了自家那条小巷时,已经夕阳西下,万家烟火,没进巷子,远远就见到平时稳重又精明的羊家老板娘也在那里发疯,将家里所有的猪肉都拿出来分给街坊邻居了!
“今日董贼授首!普天同庆!”喜极而泣的老板娘见她回来,还特别激动地招了招手,“郎君喜欢吃什么肉来着?”
……清醒一点啊老板娘!
她站在那里说不出话,于是羊家夫人如梦初醒一般,一挥手,李二就跑进了院落里,然后嘿呦嘿呦拎出了一个黑黝黝的好大个儿猪头!
一个十几斤的生猪头沉甸甸地被塞在了她手里,她觉得很有点不好意思,想要推脱时,羊家夫人又使了一把劲儿。
“今日非为我,”夫人笑了一笑,神情里带着从未见过的轻松,“为我家大郎。”
第63章
猪头虽好,但这东西其实……就很难给它做熟,尤其是去毛这个活,非常地侮辱工具。
好在她也不忙着今天吃,晚饭随便拔了两棵自家菜地里的小青菜做了碗汤,吃过之后闲来无事,一边听整条街上的邻居们叽叽喳喳,一边在那里努力给猪头拔毛。就这么直到夜深之时,还有人奔着宫门方向去,据说那里有聚集不散的百姓们围观董太师的尸体点天灯,绕着那个“灯”载歌载舞,舞累了就吃吃喝喝,吃饱喝足后,再继续踏歌而行啥的……
……其实她挺理解大家那种压抑许久后,终于释怀的心情,但对她来说有一点小小的不便。作为一条女扮男装的咸鱼,她一般是夜里烧些开水,洗洗涮涮的,但是大半宿的连着几条街谁都不睡觉,这就很牙疼。
偏她凌晨出门围观刺杀董卓时还里三层外三层的套过甲淋过雨,身上既有汗味儿又有雨水浸泡过后的霉味儿,不洗澡就特别不舒服,根本不想往榻上躺。
到了后半夜,附近街区总算是渐渐消停了些,宫门前大概是通宵达旦,但这条街上的百姓们好歹是大半去睡觉了。她从铺在地上的席子上爬起来,小心翼翼点着了炉灶,一边烧水,一边拖出了她的大浴桶。
桶底还塞了两包木屑,假装当香料用用,尽量把轻度污染的地下水的咸卤味儿压下去。摸摸水温正好,整个人跳进去,热水便一瞬间包围了她的神经,让她终于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正在脑子放空的半睡半醒间,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而且很快便接近了三市。
她一个激灵睁开眼,发现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张辽是刚得到的消息,郿邬群董已授首,其中甚至包括了董卓九十岁的老母池阳君,也被禁军拖出来,在郿邬前砍了头。
虽然听起来有些残忍,但比起董卓一直以来热衷于给公卿世家“俱五刑”,这样利落的处死已经算是种宽宏。考虑到董卓进长安时曾在城门旁羞辱过皇甫嵩,令其长跪不起,这种不含折磨意味,干脆利落的夷族就更能显出皇甫嵩的宽仁。
除了镇守陕县的牛辅外,居于长安的董氏子几乎尽诛,唯有长在宫中的渭阳君董白昨日趁乱逃走了,据说城中正搜寻她的下落。
但在张辽看来,区区一个小姑娘,是生是死根本无足轻重,尽量顺利而平稳地接收董卓派驻在三辅各地的兵马才是重中之重。
郿邬被攻下之后,朝廷立刻发了文书,命他带兵护送朝廷的使节至徐荣处,勒令其投降。途径三市时还未至卯时,时间尚早,正方便他拐个弯,过来寻陆悬鱼说几句话。
后来无数次想起,张辽总觉得那天的突发奇想特别玄妙,正常人不会在卯时前去敲朋友家的门,但久在营中的军人作息和常人不太一样,应当是情有可原的吧?
因而他在陆悬鱼家门口前敲了敲门,又敲了敲门,等了很久,终于见到一个有点慌慌张张的身影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这不仅是个刚起床的人,而且还刚刚沐浴过,连头发都是湿着披散在肩上,里面穿了中衣,外面披了件粗布短衫,叽里咕噜一边不知道抱怨什么一边过来给他开了门。
“将军寻小人何事啊?”
虽然嘴上说得还算客气,但那双眼睛里分明写满了“你要是不说出一个正常点儿的理由老子今天非要打死你不可”的愤怒。
不过张辽已经摸清了陆悬鱼的脾气,知道哪些事会令他真正感到愤怒,哪些只会让他嘟嘟囔囔,却不会当真怀恨在心,因此这位少年将军清清嗓子,将他刚刚好奇之事问了出来。
“愚兄还怕贤弟尚未起身,扰了清梦,但贤弟为何此时沐浴?”
“呵呵哒,”他说,“小人乐意啊。”
少年就那么站在门口盯着他,也不说请他进去,发梢滴滴答答,水珠落个不停,里衣似乎穿得也十分匆忙,连衣带都未系妥帖。因而站在那里同他说话时,除了平时捂得严严实实的脖颈露了出来外,甚至还向下露出了一点点白皙的皮肤,浑然不似每日风吹日晒,无精打采的那张脸。
这看起来有点落拓不羁,甚至好像从哪个女郎家翻窗逃出来的模样让张辽莫名想笑,但他还是忍住了。
“这几日长安鱼龙混杂,将军欲与公卿重臣商议大计,我与诸将亦各自令命而去,”他说,“贤弟须多警醒些。”
那双眼睛睁大了一点,愣愣地盯着他,并不惊讶,也不感动,过了一小会儿才有所反应,“哦,多谢将军提醒。”
……他有点怀疑自己刚刚到底说没说话,说给谁听了。
“贤弟这几日有何筹谋?”
“这几日不须去都亭侯府的话,”陆悬鱼想了一想,“准备给隔壁家的姐姐挖个地窖。”
张辽一瞬间有些质疑自己为什么途径三市时,想要转个弯进来寻他说这么几句话,提醒他事事小心。长安这几日人心不定,恐生盗匪是真的,其中鱼龙混杂,怕有奸人作祟也是真的。但陆悬鱼是个既不怕盗匪,又不爱出风头的性子,这种时候的确还挺让人放心。
虽然他觉得男儿当建功立业,有所作为,而不是有点闲暇时间就琢磨着替隔壁家小寡妇挖地窖。
……但谁能说挖地窖有什么危害呢?他憋了又憋,只能寻出一句话。
“既如此,贤弟保重。”
见他上了马,陆悬鱼终于露出了一个笑脸,“将军也是,一路顺风啊!”
张辽调转马头,一夹马腹,奔着城门而去的时候,那张如释重负的脸便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什么地方有点奇怪,他想,但他暂时想不出到底什么地方奇怪。
驻守华阴的徐荣并非凉州出身,而是辽东襄平人,因而在军中虽因军功而受董卓看重,却毕竟与西凉诸将差了一层。也因此,王允的使节想要游说这位将领皈依朝廷并不为难。
不过数日之间,张辽的差事就算完成了大半,因而令他有一点可以在脑内发发呆的时间,回忆起出城前的各种琐事,比如那天清晨见到陆悬鱼时,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
自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时开始,陆悬鱼似乎一直十分注重仪表,头巾系得端正,衣领裹得严实,这也令他认定那个少年出身绝非寒素。
但偶尔衣冠不整些也没什么问题,尤其是他叫门的时间本就不正常,他想,但为什么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十分怪异呢?
张辽那模糊而混沌的疑惑在一个少年兵走过的时候,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你,”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于是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兵便跑了过来,“将军何事?”
“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小兵长得很粗糙,没什么可看的,但是一抬头,脖颈上喉结清晰可见地落在了张辽的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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