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夸张的说,这种天气加这种地形,谁下去谁死。
看出不少卫兵面上犹疑,阿凛果断道:“人多未必代表效率,暂时别下来人了。”
这话内在什么意思,只有阿凛自己清楚。
主子如今看似如日中天,实则四面楚歌,这种情况下难保不会有人落井下石。最先找到主子的必须得是他们自己的人,否则,谁知这些天家禁军和卫兵们下来之后,是救人还是要人命?
思及此,阿凛心下越发焦急。
.
冷,刺入骨髓般的冷。
热,体内好似灼烧一般,烧到脑袋昏昏沉沉,宛如置身于冰火两重天。
痛,则不具体。最痛的位置是双腿,再有右臂,背部,以及一些细微的地方,不足为奇,亦不足挂齿。
“阿年……”
意识回归的第一时间,男人翕张着唇,却没能发出声音来。记忆停在他的王妃从马背上滚落悬崖的那一刻,潜意识里残存的恐慌,令晏希驰几乎一瞬睁开眼睛。
四下很安静,不远处有极其细微的窣窣之声传来,睫羽轻颤了两下,晏希驰本能就要翻身坐起。
余光却在瞥见一抹身影的同时,他听见了自己妻子的声音。
“傅玄昭,傅玄昭,醒醒……”
——傅玄昭。
他的王妃惊马之时,傅玄昭又是除他之外,反应最快的一个,如同谢家婚宴当晚一般。
漆黑凤眸里闪过一瞬阴鸷。
第一次,晏希驰后悔曾经没有杀死傅玄昭。这人一次又一次以身体力行,为他诠释了什么叫做不识好歹。
待视线勉强能看清东西,不知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晏希驰微微侧眸,不期然看到这样一幕——
黑漆漆的山洞里,他的王妃蹲在离他三米之外的一块大石旁,哆哆嗦嗦从狐裘里衣中摸出一样东西来。
许是太冷了,她没有拿稳,那东西掉在地上,是一只精致小巧的竹筒。
四下光线黯淡,晏希驰还是一眼认出那是什么。
因过于专注,他的王妃并未察觉到他醒来,而是抖着手捡起那柄竹筒,拼命想要把塞子打开,却吃力得很,指节怎么都不听使唤。
最后她不得不停下来,将手放在唇边哈气,似想用嘴里的热气把冻僵的手指暖热……如此反复好几次,她才终于成功拨开塞子,将那枚丹药倒在掌心里。
少女附身,掰开傅玄昭的嘴,将那小小的丹药喂了进去。
她很冷,浑身都在打颤。
却在片刻静默后,毅然抓起一点从山洞上方掉下来的碎雪,神色痛苦地握在掌心,直到那雪被暖化成水,她举着自己通红的手,一点点的……将水滴入那人口中。
“吞下去了吗,这下应该能吞下去了吧。”
江莳年在脑海中与系统确认。
…
整个过程,落在晏希驰眼中,仿如一场无声,荒诞,又刺目的默剧。
以为自己会怨怒,嫉恨,失控。
但是没有。
安安静静的,仿如一个懵懂孩童,晏希驰黑瞳里盛满迷惘,似在努力辨别这样一幕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
渐渐地,那双眸子里所有光彩和温度,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熄灭殆尽。
好似置身于荒芜的旷野,四下衰草寒烟,前所未有的痛与悲哀,一点点侵入四肢百骸。
有什么不具体的东西在悄无声息的坍塌,瓦解,以一种宏大又静默的方式,幻灭所有。
那种心情痛苦到了什么地步呢。
到了江莳年终于完毕系统交付的事情,回眸看向他时,晏希驰下意识闭了眼睛,佯装自己从未醒过。
原来某些时刻,人甚至没有勇气面对。
脑海中浮现很久很久以前,少女目色灼亮地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我将毫无保留地对你忠诚,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
这辈子,晏希驰一恨谎言欺骗,二恨虚伪假象,三恨“渴望爱”的自己。他自幼学会的三件事,第一习惯孤独,第二不要求爱,第三不要期待美好。
此刻再想起生辰那夜,以为得到她的心,曾有多欢喜……
可悲,可笑。
过往经历的一切在脑海中悉数闪回,晏希驰突然再也分不清虚假和真实。
这一次,他甚至失去了诘问和追根究底的兴趣。
不想再听她说谎。
二十年的人生里,晏希驰有过不少精神幻灭的经历,大抵是久远的幼年时期,在岁月的冲刷之下,渐渐远去,一切显得不那么重要。
但他显然从未料想,有朝一日,那种感受会于自己倾注了全部热情的心爱之人身上,再次真切体验。
.
很奇怪,因为发烧高热,晏希驰先前面色分明是潮红的,却不过一会儿功夫,整张脸全然惨白如纸。
江莳年几乎吓坏了。
这是怎么了……怎么办,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犹豫片刻,系统九九幺并未告知江莳年,方方才反派醒过来了,不仅如此,还目睹了她给傅玄昭喂药的全部过程。
事到如今,基于Plan B,以及一些别的原因,系统只在江莳年脑海中安慰道:“放心,反派能撑过去的。”
跌跌撞撞站起身来,在山洞里晃了一圈,拼命想要找寻什么可以御寒的东西,可是真的,这里什么都没有。
去到另一边洞口,寒风袭来,仿佛尖锐的刀子刮在身上,如系统所说,洞口之外是深渊,望不见底,目及之处一片混沌的雾白,什么也看不清。
最终,江莳年重新回到晏希驰身边,想脱下衣物盖在他身上,可衣物都是湿的,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
等死的滋味不外如是。
最终浑浑噩噩的,她蜷缩在晏希驰身边,依偎着他,将他没有受伤的左手捂在自己心口,想为他传递一点稀薄的温度。
按照原身体质,江莳年怀疑自己很快就会失去知觉,毕竟人在极度寒冷的情况下很容易睡过去。
可强烈的求生意志,令她嘴里一遍遍呼喊着:“救命……”
巨大的斜面山崖之下,三人的存在渺小如天地蝼蚁,嘴里那点微弱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即便传出去也很快被风声湮灭。
明知徒劳无功,可是喊一两嗓子,人不至于那么绝望,晏希驰手底下的人肯定会下来救援的,譬如阿凛,玖卿,玄甲卫士们。
再不济出了这种事,北麓山那么多王孙贵胄世家子弟,还有数不清的侍卫,禁军,巡逻官兵……一定有人来救他们。
怀着这样的信念,江莳年不停搓着自己冻僵的手臂和脸,身体的热量却在明显可感的迅速流失。
直到。
躺在她身旁的男人,于昏昏沉沉之中,下意识抱住了她,滚烫的体温传来,他自己周身却在发抖。
“夫君醒了,是不是很难受……”
甫一张口,江莳年嗓音沙哑至极,却带了劫后余生的喜悦,以及止不住的心疼和歉疚。
“对不起。”
少女口中声音断断续续:“……对不起,是年年害夫君落得这般田地,我不该自不量力去赛什么马,若非如此,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总是什么忙也帮不了,还总拖累你,害你受伤……对不起……对不起……”
许是高热过于严重,听着她说话,晏希驰睁了眼睛,双目却空空的,盯着天光渐暗的山洞上方,并未对她作出任何回应。
而后短暂的静默,他慢慢抬起左手,朝着山洞上方发射了什么东西。
“嗖”的一声,晃眼中似有刺目的火光闪过。
没多久。
洞口上方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隐隐听到阿凛的声音时,江莳年险些哇的一声哭出来。
.
从获救到重新回到密林,脚下踩到实地,天色早已经黑透了。
入目是玄甲卫士们高举着火把,照亮了林间道路,四下七嘴八舌,吵吵嚷嚷。
“还好吗王妃嫂子?有没有哪里受伤!”接到人之后,早就候在崖边的穆月第一时间抱住江莳年,替她脱掉身上濡湿的狐裘。
“我没事……”
视线落在玖卿身旁空荡荡的轮椅之上,江莳年喃喃请求:“王爷受伤了,怕是坐不了轮椅,你们能不能去准备……有担架一类的东西吗?李医师在哪里?王爷高热了……”
系统之前检测说,晏希驰右手脱臼,背部有多处擦伤,江莳年最担心的却是他的双腿,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不知会怎么样。
“一切就绪,王妃尽可宽心。”
玖卿解释道:“只是夜间温度太低,松林雪地行动起来多有不便,李医师和宫里的医官都候在林外待命。”
自傍晚事发,到此刻,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半时辰,起初还有不少世家子弟闻讯而来,在此观望。有看热闹的,有想搭把手的,但随着熟悉北麓山地形的官员分析情况,知道人多也无济于事,随着天色渐晚,林中不时传来狼嗥,许多人都提前离开了。就连中途被皇帝派来问询进展的高公公,也没挨得住这山间寒风。
披上温暖的御寒大氅,被喂了热水和食物,又被穆月拉到熊熊燃烧的火堆旁,如此好一会儿,江莳年的身体才渐渐恢复些许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