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被弄上来的,是傅玄昭。
人依旧处在昏迷当中,谢家人道谢之后,率先出了密林,眼下人命关天,一切都可以容后再说。
他们一走,崖边剩下的便都是自己人了。
被玄甲卫士们半扶半扛弄上来时,晏希驰面色苍白,形容狼狈。
靠坐在一块大石旁,额前不知是汗还是化掉的雪水,濡湿了几缕垂下来的乱发。
待阿凛给他的右手关节复位之后,江莳年忍住了眼中湿意,第一时间蹲下身来替他“宽衣解带”。
“火把举近一点。”
“氅衣拿过来。”
“巾帕。”
“热水。”
因在户外,只能这般简单处理一下,至于贴身的中衣里衣,即便是湿的,也只能回去之后再换。他身上的擦伤都在哪里,有多严重,也得回去之后才便细细检查。
整个过程下来,晏希驰全然配合。
只是他太安静了,江莳年不由抬眸看他。
男人一双狭长深邃的凤眸之中,倒映着四下的火光和雪色。
浅浅的血丝弥漫其间,却透着一股子纯粹的冰冷,漠然,事不关己,仿佛再炽烈的曦光也照不进他眼底。
这状态,一定是烧飘了。
江莳年心疼得不得了:“我们马上离开这里,我们回家……”
期间玖卿已经指挥着玄甲卫士,将担架摆好,只等晏希驰躺上去。
却听他淡声道了两个字:“轮椅。”
即便气若游丝,语气依旧不容置喙,阿凛最终只得将晏希驰扶上轮椅。轮椅的轮子上同样缚有防滑锁链,这才能在山野雪地里勉强行进。
偌大的林海中,不时有风卷过。
无边夜色令周遭一切显得黯淡阴森,好在有玄甲卫士们举着火把在前方开路探路,速度虽慢,却有条不紊。
“当心脚下,王妃嫂子。”穆月搀扶着江莳年,偶尔提醒两句,怕她滑到。
小心翼翼前行着,每走几步,江莳年都忍不住回头看上一眼。轮椅上的男人被玖卿推着,是闭眼瞌目的,眉宇间说不出的疲倦。
仿佛错觉,江莳年总觉此刻的晏希驰,好像离她很远。
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尚未琢磨清楚,耳边猝然响起阿凛一声急促的低喝:“保护王爷!”
怎么说呢。
真的只是一瞬间,穆月松开了她的手,拔剑格挡的刹那,剑锋之上火花四溅。
浑身寒毛迅速爬上背脊,江莳年的头皮猝不及防一圈圈发麻,一圈圈炸开。
什么凛凛杀气,破风之声,江莳年原本都是感知不到的,但跟在晏希驰身边这么久,她已经知道刀剑格挡箭矢时发出的刺耳铮鸣,意味着什么。
与此同时,前方有火把落地,与之伴随的是个别玄甲卫士中箭倒下。
——箭雨。
——刺客。
——有人要杀晏希驰。
意识到这三个讯息,江莳年心脏怦怦狂跳,僵在原地不敢乱动分毫。
脑海中莫名浮现一句不算久远的话:“因为某些原因,本王身边危机四伏。”
的确,晏希驰身边很危险。
这个念头尚未过完,视线的正前方,玄甲卫士凌乱的刀光剑影之中,有一瞬冰冷的寒芒闪烁而至。
那是一支弩箭。
直朝她的方向而来。
来不及思考,条件反射的,江莳年原地抱头蹲下。
按理说她平日反应迟钝,又非是这些书中世界的习武之人,速度再怎么快,也定然比不上那只迎面而来的箭矢。
可人在生死关头,总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现实世界人们口中所谓的“奇迹”,便往往都是这么来的。
后来的岁月,江莳年问过自己无数次,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去,如果重来一次,自己是否还会选择蹲下?哪怕潜意识知道晏希驰就在身后,自己蹲下了,中箭的可能就是他。
答案是——会的。
上辈子短短一生,江莳年从未爱慕过谁。
这辈子,隐隐爱了。
有多爱?不知道。但无论如何,江莳年永远最爱自己。为男人挡箭这种事,不在她的价值观之内。
出于侥幸心理,她也想过那只箭矢说不定会被前方的阿凛,穆月,或其他人格挡住呢?
然而下一秒。
“扑哧”一声清晰的脆响,那是血肉肌骨被金属刺穿而发出的声音。
江莳年猛地抬眸,看清眼前一幕时,瞳孔一点点放大,所有意识再也凝聚不成一个点来。
“王爷!”
这一声“王爷”,不知混杂了多少人肝胆俱裂的声音,唯独没有江莳年。少女眼睁睁的,盯着那只箭矢刺穿晏希驰的胸膛,鲜血从他的嘴角,胸前衣襟,箭尖之上,滴滴答答淌落下来,瞬息之间染红江莳年的整个世界。
双唇翕张着,说不出话来,也流不出眼泪。
脑袋之中空空的,江莳年就那么直愣愣盯着轮椅上的男人,盯着他的眼睛,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
事后很久她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一件怎样的事——
电光火石之间,不知是怎么做到的,晏希驰连人带轮椅,出现在了她的正前方,他的双臂甚至还是张开的,那是一个下意识拥抱和保护的姿势。
怀中却空空如也。
因为被保护的那个人。
她蹲下了。
原来这世上,爱意这种东西,从来没有公平可言。
作者有话说:
冬狩副本结束)
第86章 背弃(改了细节和末尾时间线)
韶和十四年, 冬。
皇家冬狩大赛第四日,定王妃意外坠马,晚, 定王遇刺。
皇帝震怒, 下令严查。个中细节,谁也不清楚, 但世事总有相似的规律, 待一切尘埃落定, 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 往往还是风月更多。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京中最热的话题莫过于——定王爱妻如命。作为饭后谈资, 也有不少人提及傅玄昭, 顺带同情谢湘芸。这一遭后,四人一经搬上台面, 多少有那么点儿剪不断理还乱的意思,各种流言风行一时, 版本不一。
几句不痛不痒的唏嘘调笑, 似涵盖了所有。
却不知于当事人那里, 是一种怎样的铭肌镂骨。
一直以来, 对死亡的恐惧, 和求生的欲望,是江莳年穿书之后,生命的全部底色,也是支撑她前行的所有源动力。可以说她过往所做的每件事, 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能在这个世界存活下去。
这一点过于深切, 以致于她遇上什么事情, 第一反应是自保。
分不出多余的心思考量其他, 在迎面而来的危险面前,身体的本能已经替她做出反应。
至于后来……
则远远超出了她的可承受范围。
上辈子所接受的教育,所形成的三观,所见识的无论现实世界还是书本影视里的痴男怨女……让江莳年的选项里,永远不可能有为男人舍命这一项。
爱情于她是锦上添花,永远都要排在生命之后。
可是这个世界不一样。
它说死人就会死人。
而当那支闪烁着冰冷寒芒的弩.箭,在她的侥幸之外,陡然刺穿晏希驰的胸膛——那曾经被她一遍遍依靠,抚摸,感受过脉搏和心跳的血肉之躯。眼睁睁看到男人面朝自己时,最终无力垂下的双臂。
少女眼中血色蔓延,已有价值观开始一点点崩塌。【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过往的江莳年,从未觉自己自私凉薄,面目可憎,可在晏希驰的衬托之下,她仿佛被人陡然扒光了底衣,自保成为一种镌刻于自我意识里崭新的罪孽。
怕死并不可耻,死亡是人类的恒久话题。作为一个很爱自己的人,江莳年从来理直气壮。可那一刻,她脑海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我不配。
这世上有一种痛苦,是将自己喜欢的人伤到体无完肤。是望进那双眼睛,便可感知它内里蕴叠的哀伤有多刻骨。比起死亡,它是一种绵长的痛,没有实质,却能将人的内在精神击垮。
【宿主不必过于自责,求生是你们人类的本能,永远将自己放在首位,这没有错。】
【只是你在优先考虑自己,而反派在优先考虑你罢了。】
【如果你本身会武,你肯定会跳出来保护反派,大杀四方,事实是你手无缚鸡之力,所以自保没有错,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你会承受不住。】
【至于反派的选择,我们谁也没料到,不是吗。】
脑海中机械的娃娃音,通常透着理性和冷漠,但这一次,它的声音里也带了一丝不属于人工智能该有的叹息。江莳年知道它在说话,她也每个字都能听懂,但是它们连起来,她突然很费力也理解不了那是什么意思。
北麓山的夜风,夹带着浓郁的血腥气,吹进江莳年的鼻腔里,那是她终其一生不愿回忆,却永远也无法忘怀的味道。
短短几息,时间好似静止下来。
雪色,火光,松林,箭矢,鲜血,嘈杂,惊呼……
一切成为一种不真实的幻影,在江莳年的世界里化作尖锐锋刃,一点点将她凌迟。
仿佛两具相形对见的躯体,第一次在彼此的皮囊之下,看到了对方真实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