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罪名,扣得当年的小晏希驰一脸茫然。
可笑的是,所有人都相信晏承钊。
他的解释成了狡辩,反被大人们指责,做错事要敢于承认,而非小小年纪便学着嫁祸他人。
后来长大了,晏希驰已然明白,就因晏承钊是皇子,人们即便不信,最终也都会选择相信他。
但当时,年仅五岁的小娃娃,心性远不如后来强大,晏希驰当年是真真切切觉得受伤,那种对周遭感到怀疑,不被信任和没有安全感的精神创伤,伴随他走了很远的路。
而这里面最伤的,莫过于当年晏承钊被他母妃抱在怀里安慰,说以后再不会有人敢冤枉你时,索尔娜依却在一旁冷眼旁观,晏彻更是于事后要他给皇后娘娘认错赔罪。
最懵懂无知的年纪。
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身边,哪怕最亲的父母。
而今晏希驰也不需要有人站在他身后。
但是有个人,隐隐让他体验到被无条件信任的滋味。
半生孤寂,茕茕孑立,以为自己早就心如顽石,刀枪不入,竟会为这一声“定王必胜”感到热泪盈眶。
可笑。
实在可笑。
许是烈日过于晃眼,晏希驰眼前出现了斑斓色彩,那耀眼的光斑令他几乎看不清远方动靶。
但。
动靶这种游戏,七岁开始,他就闭着眼睛都能玩儿了。为何?自是想得到索尔娜依一点关注,想被她夸赞认可。
擂鼓声越来越大。
少女的声音最终湮灭于人潮。
游离的思绪回归之后,那份不为人知的怅然消失殆尽,重新隐于冰山暗处。
感受到一旁傅玄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晏希驰微不可察撩了下唇。
她既然想看。
满足她,以极致。
在心爱的女子面前,男人大都有爱现的虚荣心,晏希驰也不例外,况且还是在情敌面前。
于是观察片刻动靶之后,轮椅上的男人向礼官提出一个要求。
“取一面旌旗过来。”
定王下令,礼官虽不明所以,但也恭敬服从。而当所有人看到一面猎猎旌旗迎风飞舞,横在晏希驰的三丈之外,几乎遮挡所有视线之时。
终于有人惊呼出声:“盲射!”
“动靶盲射!这不是纯纯找死吗?!”
“咳!老身的意思是,定王殿下这也太嚣张了吧……”
“这得多自负啊!”
起初,江莳年也没搞懂为何会有人在晏希驰面前横放一面旌旗,视线都被挡完了,那旗帜还被寒风吹得摆来摆去,如何看得到箭靶?
眼下从四下骚动声中,隐隐听懂了其中大概,江莳年才知晏希驰这是要玩儿盲狙?!
卧了个槽,他怎么这么的……
一时之间,江莳年简直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什么叫飒?这种行为就是最好的诠释。被这份嚣张和自信飒到了心窝子里,江莳年几乎和大部分世家小姐一样,不由脸红心跳,为之心驰神荡。
不过那什么……
倒不是怀疑晏希驰的能力,实力方面,江莳年无条件信任他,在她眼里,她的男人总是那么优秀,好像天底下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难得到他。以江莳年对他的了解,晏希驰一向不做没有把握之事……但有个玩意儿它不是叫男主光环呢嘛,这种东西不是你有实力就能“打”得过的。
架势都摆出来了,若是输了……太羞耻了真的,江莳年简直不敢想,也不忍想下去。
“放心吧王妃嫂子!别紧张!”
见她扒拉着赛场围栏,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的模样,穆月及时宽慰道:“动靶这个游戏,王爷从小就爱玩儿,阿月和阿卫也都会呢,只不过没人比王爷更厉害!”
话说龚卫和穆月,是晏彻年轻时手底下牺牲的将士留下来的遗孤,被领养到王府之后,差不多算是跟晏希驰一起长大。
听穆月这样说,江莳年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也许,是有一点羡慕的吧,羡慕他们参与过晏希驰的成长,而她却只在梦里见过一些零碎画面。
那些没有她的岁月,他的生命都是何种状态?
思绪尚在乱飞,视线里,轮椅上的男人一袭墨狐大氅,姿仪沉静,整个人虽肃穆稳敛,本身却有如利刃展露锋芒。
挽弓,搭弦。
瞬息之间,同样三箭齐发。
冰冷的箭矢破空而出,一瞬击穿飞扬的旌旗。
无数人忍不住起身眺望。
箭矢于广袤的雪原之上一闪而过,在烈日的照耀下反射出炫目光华。
先前傅玄昭箭矢脱手之时,观赛席呼声震天,大多是因他姿势够帅;此番晏希驰的目标是动靶,还是盲射,且距离较远,人们看不清箭矢情况。
一时间整个雪原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所有人屏息凝神。
直到远处的礼官激动大喊:“禀陛下,三矢皆中,正击靶心!”言罢扛着立靶就要前来给众人验证。
至此,整个观赛席彻底沸腾。
“这可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定王殿下如此骁勇,实乃我大寅男儿楷模!”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满座朝臣的惊叹,世家儿女们的欢呼,裹挟着阵阵不具体的呐喊,充斥着整个雪原上空,连擂鼓的鼓手都忍不住为之加奏。得亏是原野而非冰山,否则这阵仗不引起雪崩都难。
“好,好,好。”
皇帝龙颜大悦,连道了三声好。
各附属国使臣也纷纷争相道贺,赞道大寅皇家男儿类拔萃,场面一度骚动到难以抑制。
江莳年本能就要冲下观赛席,不期然被穆月一把抱住:“王妃嫂子,您去哪里?!”
穆月谨记晏希驰曾于出发之前私下交代过她的一番话:“公共场合,不许王妃过分亲近本王,若她有孟浪举动,你可以武力控制她。”
虽不知王爷背后用意,但穆月是个执行力很强的人。
于是。
“干嘛呀这是?!”江莳年被抱懵了。
穆月本就比她高,近一七零的个头,还是习武之人,被她从背后拦腰熊抱,江莳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还真一点动弹不了。
“那个!王妃嫂子乖乖听话,回席位,不许去找王爷孟浪,否则……否则阿月就把你打晕!”
江莳年:“…………”
想起出发之前晏希驰特地交代过的,什么不许勾引他,江莳年心下登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好啦好啦,我不下去啦!我们回席位去。”
穆月这才放开她。
又一次的,江殊月对江莳年的嫉妒之心达到了顶峰。
她以为傅玄昭已是人中之龙,不想这位定王殿下竟如此令人垂涎心折,高贵的出身,英俊的容貌,权力地位,满身荣光,若非坐着轮椅是个残废……总之这么优秀的两个男人,一个曾经爱她爱得要死,一个是她现在的夫君。
人比人气死人,人与人之间的运气和差距怎就这般大,这般不公?明明她出身比她高贵,江莳年不过一个卑微庶女,而今却什么好事都被她轮上了,什么光都被她沾完了!
越想越不甘心,江殊月气得在观赛席直咬牙,喝了一杯又一杯茶水也没能消那一肚子妒气跟火气。
反观江莳年,被无数世家女眷们纷纷簇拥着道贺,什么定王殿下如此英武,真叫人羡慕,什么定王妃真有福气,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江莳年则笑眯眯一一回应道:“哈哈,别夸啦别夸啦,会飘的。”
“哈哈哈,我家王爷确实不错!”
“谢谢谢谢,过奖了……”
在无数人声喧杂之中,没一会儿,礼官们开始准备第二场比试。
一站一坐,此刻的演武场上,傅玄昭和晏希驰并排朝着远方城楼的方向。两个男人皆气势凌人,仿佛独立于满场喧哗之外。
“定王殿下,恭喜。”负手而立等待期间,傅玄昭口中道着恭喜,语气却无半分无有恭喜之意。
“承让。”同样远眺,手肘搭在轮椅两侧,晏希驰习惯性摩挲腕间袖箭,声线沁凉无波。
“下一场,傅某定当竭尽全力,夺靶。”最后两个字,傅玄昭咬字很重,似带了某种深切刻骨的情绪。
“爬得够快,实力也不错。”指节轻扣轮椅,晏希驰后半句语气同样寒凛了几分:“但看你有无那个本事。”
轻嗤了一声,片刻静默。
“晏希驰,你猜傅某为何爬得够快。”
“无妨。”晏希驰声线很淡:“输家永远是输家。”
“是么。”傅玄昭双手架在弓.弩之上:“赢家赢的,有时不过一场梦幻泡影。”
“是么,输家输的,有时却乃半生真实。”
至此。
两个男人面上神色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按在弓.弩上的手背青筋暴起,搭在轮椅上的指节同样血脉偾张。
好像谁都在尽力维持体面和风度,实际谁也做不到心如止水。
世人爱怨情仇,极致者,无非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很显然的,江莳年曾经在晏希驰面前求情,以色安抚,求他放过傅玄昭。晏希驰勉强受用了,傅玄昭却走上另一极端。他的人生从此偏离轨迹,曾经被权力压制的屈辱,被爱人背叛的苦痛,被人摁在地上摩擦却无能反抗的心神冲击,那些日日夜夜捱过的精神折磨,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消解。他恨命运捉弄,恨赐婚的皇帝,恨江继良卖女求荣,恨她变心,更恨晏希驰这个“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