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分明不是故意的,“四哥,我是故意的。我知道你会接住我的。”
雍正的眸色渐渐深沉,他恰好挡住了天边的那一轮明月,“婉襄,你今夜和其它时候很不一样。”
婉襄转移话题,望不见天上婵娟,便伸出手指着水上的,“四哥你瞧,团圆多好啊。”
他抓住了她的手,“你已经把月亮送给我了,婉襄,还记得吗?所以你不准看月亮。”
他此刻的语气很霸道,酒意让婉襄的心智不稳,她以为他是生了气。
于是她再一次主动地拥抱着他,将自己的脸藏在他怀中,期望他能赶紧气消,将天边的月亮还给她。
不知道为什么,她听见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而后雍正松开她,转而牵了她的手,重新回到了长椅上。
一旁是用以清供的敖汉荷花,一边是沉水香若有似无的香气,婉襄靠在他肩上,和他一起抬头赏月。
“四哥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他很干脆地回答她:“‘胤’为‘子孙相承’,‘禛’为‘以真受福’。”
康熙给他所有的儿子取名,都是希望他们能得到福气。
“以真受福”,便是一生都要牢记这个“真”字。
他们没再说下去,雍正握住了婉襄的左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上面的疤痕。
“七夕时你还病着,这疤痕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去了。”
他总是为她而感到惋惜,到最后令她也心疼起来。
婉襄收回了手,“四哥相信牛郎织女的传说吗?”
她只等着他说“信”,而后便可以狠狠地嘲笑他一番。
“朕不信,也不羡慕。”
婉襄的期望即时便落了空,她没有心思去追问他为什么。“我也不信。”
她满眼期待地望着他,他终于问出了婉襄期望的那个问题,“为什么?”
婉襄笑起来,回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她背过的一首诗。
“‘日日相抱眠,幽怀尚沉结。’一年才见一回,别离思念之情已难禁,万般心事更遣何宵说?”
雍正没有评价,他只是凑近了她,“没醉?”
下一刻婉襄便重新抱紧了他,把脸埋在他怀里,“醉了,醉了。”
他大笑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兔子该出洞了。”
婉襄缓缓地抬起头来望向他,他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尊泥人,是他的形象。
“民间过七夕,往往都要买‘磨喝乐’,朕虽不曾同你一起过七夕,倒也令造办处召苏州工匠捏了一尊朕的塑像,是送给你的。”
这尊小人是坐在一张圈椅上的,着石青色云纹对襟长袍,登朝靴,戴冬帽,手中拿着一柄如意,形象与后世流传的画像相同。
“这哪里是四哥呢?”
他反而得意,唇边是诡计得逞的狡黠笑意,“所以后世子孙都会被朕骗过去,没有人能知道,朕究竟是什么模样。”
婉襄静静地望着这尊塑像,一时间百感交集。
“若是您能够再活五百年,那您会做什么事呢?”
这样的话,她就跟他生活在一个时代了。
他不假思索,“朕仍旧要做皇帝。寰宇之内,都将是大清王土。”
然而那时他是做不了皇帝的,洋人的长/枪短炮打进来,闭塞腐朽的国门被他们踏做脚下的尘泥,每个国家要迎来新生,都需要阵痛。
婉襄转而望着他,“若是您做不了皇帝了呢?”
这话仍然是大逆不道,但他也一如既往地没有怪罪她。
反而在思考之后慎重地回答:“朕会做学者,修清史,看看是哪个不肖子孙葬送了江山,在书里大骂他。”
这个答案,令婉襄忍不住再一次“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若当真能够如此,一定会很有趣。
他也用同样的问题来问她,婉襄也不需要如何思考。
“我应该还是会修文物,我这一辈子就只会做这一件事。”
她凑到雍正耳畔,“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不光会锔瓷。我还会修复古画,做木工活计,不过我做的最好的还是锔瓷。”
这是她的家传行当,幸好没说出口。
子时已过,水面之上忽而飞来一双白鹭,扰乱了水波,让明月之影也碎裂在水中。
“应当回万字房去了。”
他将她轻松地打横抱起,“将朕的月兔精扛回去。”
小顺子送来的那一碗醒酒汤一直放在一旁,早已经凉透了。他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当真喂她喝下这醒酒汤。
婉襄依偎在他肩上,“偶尔醉一醉,也挺好的,是不是?”
第80章 地动
“……马尔汉大人奉公体国, 夙夜恪恭,这等有功之臣,万岁爷有所加恩, 也是应当的事。”
婉襄同兆佳福晋一起朝着勤政亲贤殿走, 一面走,一面同彼此谈话。
怡贤亲王薨逝逾三月, 兆佳福晋的情绪终于好了些。
雍正下旨追赠兆佳福晋的父亲故吏部尚书兆佳··马尔汉为太子太傅,赐祭一次,因此她入圆明园来向雍正谢恩、请安。
只是因今日雍正恰好会见朝臣,她便先去同皇后问了安。偶然与婉襄相遇, 又逢婉襄与雍正有约,因此同行。
“先父已过世多年, 仍能为万岁爷念及,实在是天恩浩荡。”
失去了相濡以沫一生的丈夫, 兆佳福晋大病一场, 近来又消瘦了不少。
婉襄心中难过, 想起来一件可足安慰的事。
“马尔汉大人于国家的确有不少功绩,七月时万岁爷还说要令人在京城中白马关帝庙旁选择吉地建立贤良祠,到时马尔汉大人与怡贤亲王都是要入祠享万年祭祀的。”
其实兆佳福晋这一生, 除却夭折了几个孩子是为不幸,父亲与丈夫皆入贤良祠,已经算是十分显赫美满了。
只可惜旁人的眼光往往不算, 能得他人共情的悲伤少之又少。
所以兆佳福晋不过淡淡笑了笑, 便又继续朝前走。
“听闻贵人前段时日大病了一场,如今面色红润, 臣妾便也可以放心了。”
她与雍正争吵内情, 也不知兆佳福晋是否清楚, 但总归是时过境迁了。
婉襄还是为她而感到难过,“福晋这些年来连遭苦厄,还要为我担心,我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兆佳氏轻轻地拍了拍婉襄的手,顷刻之间眼圈微红。
“贵人在王府中时,臣妾与您之间便十分和睦,如今虽然君臣有别,情感联结自然仍她无法改变。”
再说下去,婉襄也要忍不住垂泪了。
将入勤政亲贤殿中,忽而有一道家装束的男子由小顺子陪伴,自殿中走出。
兆佳氏下意识地便回避到了一旁,唯婉襄不动。
她知道眼前这男子是谁,她不欲理会他,只是望向了一旁的小顺子,有询问意。
小顺子躬身行礼,“这位是京城白云观中的老神仙贾士芳,万岁爷召他过来疗病,此时已然结束,因此奴才送他回秀清村去。”
秀清村在福海东南隅,水秀山青,更十分僻静,也是雍正炼丹之所。
婉襄尚未说话,贾士芳便有钻营之意,“小人给刘贵人请安。”
贾士芳其人,大约四、五十年纪,须发皆白了一半。
相貌并不如婉襄所想的一般獐头鼠目,眉长眼细,也并不似什么修道得福,仙风道骨之人。
更重要的是,小顺子并没有点名婉襄身份,贾士芳却居然知道她是谁。
婉襄即刻便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世间岂有修道前知之人,不匿迹于云外仙山,清净寥阔之属,反游走于红尘之间,与世俗争先者乎?”
她并不欲与贾士芳交谈,径直朝着勤政亲贤殿走去,将至正殿,却先听见一道清泠泠女声。
“……古来修道成仙之人,大多都只留存于野史故事之中,却从未有亲历之人。”
“丹药之事,万岁爷只可偶尔为之,若丹药的确有效,炼丹方士便可自先为之,入天宫去为玉皇当差,何必奉承人间帝王。”
这两句话,同婉襄方才所说是差不多的。是宁嫔在里面。
苏培盛候在殿门之外,“宁嫔娘娘方至,正同万岁爷说话。贵人主子是要此刻便进去,还是到偏殿里略等一等?”
婉襄并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兆佳福晋想要给万岁爷请安谢恩,不知宁嫔可有要事?”
苏培盛回头望了兆佳福晋一眼,“奴才这便进去禀报。”
殿中说话的声音很快便消失了,苏培盛再转出来,便是请婉襄与兆佳福晋一同进殿。
宁嫔已经坐在一旁的长榻上喝茶,给雍正请安之后,她同婉襄、兆佳福晋各自见了礼。
而后婉襄便也做到宁嫔身旁,由兆佳福晋与雍正对话。
兆佳福晋与怡贤亲王已经几十年夫妻,怡贤亲王与雍正亲密,他们二人自然也彼此熟悉。
此时相见不免又要想起故人,谢恩之后不过不咸不淡地关怀了彼此的身体。
雍正坐在这不开阔之地似乎仍然觉得有些难以承受,又想起同婉襄的约定,便邀请兆佳福晋。
“朕此刻打算去蓬莱洲附近赏敖汉荷花,福晋不若同往,这是皇考留下的恩泽,也折几枝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