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虑有理。”雍正在案几上翻找了片刻,找到了一本奏章。
“六月有日食之事,山西巡抚罗石麟便曾奏称,日食之时,太原浓云密雨,及云散雨霁之时,日已复圆,未见亏蚀,因此奏表题贺。”
“真有意思。”
古人以日食为不祥,君王也要下诏自省。
日食的时候太原下了雨,因此没见到太阳,这算得是什么可以庆贺的事。
这个罗石麟怕不是脑筋出了问题,到雍正这里讨骂。
婉襄望了一眼他今日案几上堆积如小山的奏章,若都是这样的事,他未免也太辛苦了。
雍正的思维跳跃很快,“朕三月时连发几道上谕,让心腹之人为朕求修炼之士与内外科好医生,陆陆续续也有了些结果。”
婉襄侧耳倾听。
“四川巡抚宪德奏称,四川成都府仁寿县有一老者,名为龚伦,年届九旬。擅养生之道,强健如青年人。”
“八十六岁犹有庶出子,精通岐黄之术,于乡邻之中美称为神人。只可惜他业已身故,其子亦并未继承其养生之法。”
婉襄倒觉得这也并没什么可惜的,“若四哥当真发上谕令各省统计耄耋之年的老人,大清幅员辽阔,只怕也能得不少结果。”
“更何况他自言善养生,终究也难逃一死。怕也就是个沽名钓誉,借此揽财的老神棍罢了。”
雍正并不以为忤,“朕亦曾听闻终南山有一名为鹿皮仙,或是狗皮仙的修行道士。”
“着陕西总督岳钟琪替朕去寻,回复称此人不过一个疯癫道人,全无道行可言。”
“可见如你所言,此等市井凶顽无赖之辈的确不少,需要细心甄别才是。”
雍正既参禅又修道,七年以来一直生病,即便吃下了那颗特效药,没有过多久,便又病态复萌,如今只不如那时严重而已。
因此格外地想要寻求异人,也是只是给自己寻找一些病愈的希望。
婉襄走到他身旁去,想要安慰他,他的病总有好起来的一日,不必如此着急,他却又开了口。
“前日田文镜倒是又送了一个方士进圆明园,自言擅祝由之术,长于疗病之法。朕令他以按摩之术调治圣躬,倒的确舒服了不少。”
祝由之术……是用符咒来治病。借画符,口诵经咒来治疗病人。
用现代医学的角度来看,这自然是无稽之谈。
“说来此人你也见过,正是去岁因无用而为朕遣出的贾士芳。伊不通卜筮之事,学术粗浅,于岐黄之术倒略有小成。”
贾士芳?
他果然又出现在雍正身边了。
六月时圣躬违和,所有的嫔妃都被皇后接到了圆明园里,其中也有被禁足的齐妃。
“其实那一日朕召见你之后,又见完弘历与诸大臣,心思迷蒙,恍然间睡去,曾见一个手执莲花的素衣仙子飘渺入帷帐之中。”
“那时太医依然对朕之病症束手无策,自朕梦见此女子之后,再醒来时一概头疼脑热之症尽皆消失了。或许这世间真有神仙也说不准。”
没想到自己给他送了这药,反而更令他迷信这些事。
丹药与道士都会祸害他的健康,这算不算是历史的修正机制?
“焉有真神仙,肯向红尘中度世耶?”
婉襄勉强稳住了心神,“若说这道士也精通岐黄之术,四哥又要将太医院一众太医置于何地呢?”
“符箓神鬼皆不过是辅助安慰而已,四哥还是要按时服药,这病方能早早尽根除去。”
雍正明知婉襄对这样的事无有兴趣,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待过完了中秋,朕若空闲些,便陪你一起去蓬莱洲寻一寻敖汉荷花吧。”
作者有话说:
后人有猜测,《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是以圆明园为原型的。大观园中元春改名之后,李纨居处,也名叫杏花村,不过倒是自“杏帘在望”改换来的。是雅改俗。
第79章 酒醉
婉襄捧着脸, 安静地看着月亮。
月亮在千万里之外,亘古地悬挂照耀着,平等地审视着每一个人。
纵然圆明园中秋夜凉爽, 她也终于忍不住嚷起了热, “热死了,热死了!”
她从雍正怀中挣脱出来, 有些恼怒地望着他,动作太迅捷了些,眼前的男子反而出现了重叠的影子,令她看不清他。
“嘿嘿……我现在有三个四哥了……”
雍正从一旁的小顺子手中接过一件披风, 将它披在了婉襄身上。
“朕知道,朕知道。”
一面哄着她, 像哄着小孩子,“朕知道你热, 秋夜里到底寒冷, 又是在水边……好了好了, 就披一会儿,别生病了。”
这披风雪灰色,兰草纹金“卍”字形纹样, 是婉襄秋日新得,最喜欢的一件。
可着披风不过落在她身上片刻,她便又嘟囔着要推开。
雍正的手尚且没有离开她, 她便伸出双手捧住了雍正的脸, 一脸认真道:“四哥,我真的很热, 你摸摸我的手。”
雍正是头一回见她如此, 忙乱间却仍旧有条不紊地系好了披风的绳结。
“忍一忍, 都近子时了,很快就会凉爽下来了。”
那披风包裹着她,更紧的是他的臂弯,婉襄没有挣脱之法,只好暂时安静下来。
但这并不是结束,“那四哥亲亲我,我就不闹着要把披风脱掉了。”
婉襄为人素来含蓄内敛,何曾同他说过这样的话。
当下雍正立即清咳了一声,转过头去一本正经地吩咐小顺子。
“去给贵人取一碗醒酒汤来,而后……便不必在这里伺候了,你带着他们都下去。”
小顺子也微红了脸,偷笑着应了声“喳”,而后便挥了挥手,让平湖秋月敞厅之中等候吩咐的宫人一齐无声地退了下去。
雍正与婉襄四目相对,似是要查看她是否真的醉了一般,语气嗔怪。
“宫宴时候朕往你的方向看了好几眼,就是不肯放下杯子。”
婉襄的一张脸红扑扑,月夜下看来格外娇媚,他心中喜爱着她,等不到她回答,便在她眼睛上落下一个吻。
“这玉泉酒,便当真有这样好喝?”
“那可是玉泉酒!”婉襄有些不满地大声抗议着。
这是如今的人们再也喝不到的宫廷御酒。
柳婉襄的酒量并不差,刘婉襄却不成,除却大家共同举杯时不得不饮,酒杯之中的香气总是诱惑着她,哪来还能顾及得上他的眼神。
雍正的语气无奈,“下次朕让酒醋局搬一酒窖的玉泉酒给你,看你能喝多少。”
“自己醉了还不知道,宫宴上朕令小顺子撤了你的酒,你还不肯听,用双手护着酒壶,也不怕旁人看了笑话。”
他说了一大段话,婉襄却只听见他说她“醉了”。
她连忙趴在他身上,捂上他的嘴,不许他再说下去,“我没有醉,我没有醉,我没有醉……”
婉襄像是觉得好玩,用各种语调不停地重复着这四个字。
雍正从她手下挣脱出来,又问她:“你说你没醉,那你倒是说一说,今晚宫宴上都有些什么菜色?”
婉襄循着他给的思路思考,只记得一盘盘红红绿绿,如何也想不起来任意一盘的名字。
她决定继续耍赖,手指拂过他的嘴唇、鼻子、眼睛、耳朵……
“你的嘴唇,你的鼻子、你的眼睛、你的耳朵……”
雍正下一刻便要开口,婉襄再一次迅速地伸出手指抵住了他的唇,语气似蛊惑。
“大逆不道。”
她又添上一句,“我知道四哥要这样说的。”
此刻他们的距离很近,不似团圆之月遥远,他缓慢地、不受控制地凑近了她,直到终于衔住他渴望已久的那片香。
水色无声,月色也无声,落于耳畔之中的不知是谁的心跳声。
“净是玉泉酒的味道。”
他分明不是在她耳际说话,月色清风拂过,令她有了微微麻麻的痒意。酒意似是在这一个吻中传达给了他,她的酒一下子便醒了一半。
“万岁爷,贵人主子,醒酒汤送来了。”
小顺子是不知男女之情的愣头青,他察觉不到婉襄和雍正之间流转的氛围。
雍正回头望他时神色冷淡,“放在一旁吧,朕一会儿令贵人主子喝。”
小顺子躬身行了礼,便又将敞厅全然地留给了婉襄与雍正。
敞厅紧邻水面,月影静静躺在潋滟波光之中,恒定而不动。
婉襄也仍然紧紧地抱着雍正的脖颈,不舍得松开一刻。
“若是让旁人知道我这样,会觉得我是狐狸精吗?”
雍正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中秋之夜哪里来的狐狸精,纵有,也应当是玉兔精才是。”
婉襄“咯咯咯”地笑了一阵,忽而想起来他梦中仙子之语。
顷刻之间松开手,从他怀中站起来,左顾右盼,又自胭脂水莲口瓶中取出一支南花园进上的敖汉荷花。
“四哥说并未见到梦中仙子的面庞,或者她其实便是我。”
婉襄并没有学过如何舞蹈,不过在临水敞厅之中借着酒意与荷花随意起舞,旋转与弯腰起身之间渐渐昏沉,摇摇欲坠起来,有一个影子奔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