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读过《女训》、《女则》,略识得几个字而已。”
青砖地上的影子动作轻微地摇了摇头,婉襄以为他又要像几日之前那样评价自己“很平常”的时候,他却又换了一个话题。
“你父母便任由你喜欢这些工匠的活计?倒是很开明。”
在这个问题上,婉襄终于明白了。她觉得雍正是出于羡慕。
他一出生就由康熙的皇后抚养,婉襄不愿意去相信那些雍正得位不正的阴谋论,他是生来就该做帝王的人,怎能像她一样“不务正业”?
“奴才是包衣出身,有幸能通过内务府选秀留在宫中,父母也是觉得为奴为婢,总要会一门手艺才能得主子青眼,将来出宫也才能过得顺遂如意……”
清代的宫女大多不会一直留在宫中的,服役到二十五岁便可以出宫自寻生活了。
雍正再一次拿起了那只定窑白瓷,“你想过出宫之后的日子么?”
这个问题,婉襄似乎必须回答地很谨慎。
锔瓷技艺是她带给刘氏的,希望她的命运不会被她的技艺改变。
“奴才今年不过十六,距离那时还很远,只想过好眼下的日子。”
雍正并没有很快回应她的话,月色沉淀在相对而坐的两个人中间,屏风的阴影投下来,隔断了银河。
“房中或许有些昏暗了,你面前的那堆碎瓷,能认出来是什么么?”
婉襄方才粗略地看了一眼,觉得它应当是龙泉窑所出的青瓷,看颜色,应当是最著名的梅子青,至于器型,她找到了最大的碎片,像是花瓶的瓶底。
她不敢贸然回答,又仔细端详了片刻,才回答皇帝的话:“应是龙泉窑烧制的一只青瓷花瓶。”
又是一件珍品。
只是雍正手里的,怎么都是些碎了的名瓷?
月色下起了风,自雍正身后吹进来许多桂花,香气也弥散在婉襄身旁。
“若能识得,想必也知道如何修补才最好。这件瓷器也交给你,如何?”
婉襄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从前她跟着科研组呆在各个考古发掘现场,有什么瓷器碎片总是交给她清洗鉴定,以及做一些必要的修补,什么时候有人问过她要不要,好不好。
眼前这人可是皇帝。
但婉襄仍旧秉持了自己一贯的谦卑品德,“从前见过一只碎裂了的龙泉青瓷碗,是被巧手匠人以‘金缮’之法修补好的。”
“奴才也学过金缮之法,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缺少一些必要的金粉。”
其实婉襄一直和科研组保持联系,连用电的问题都能解决,自然不会解决不了金缮之法所用的小小金粉。
但金粉毕竟贵重,她如今不过是个小小宫人,又怎能轻而易举地拿出来?怕不是要被治一个携带私物入紫禁城的罪名。
更何况,男女之间交往,就是要有来有回,彼此麻烦才好。
应当已经很晚了,雍正叹气之时,婉襄能够听出来他散发出来的浓浓疲惫。
“你需要什么,只管同苏培盛说便是了。待到这只花瓶修补好了,你再来同我说一说修补这只花瓶的过程。”
居然连“朕”也不自称了。
婉襄站起来,行礼目送着雍正从屏风之后走出来,快步朝着摛藻堂门外走去。
他今日穿着的是一件湖蓝色的常服,一条龙盘踞其上,张牙舞爪,却并不符合他今夜的气质。
待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了,婉襄才忽而想起来,她这一次又没有能够看清雍正的模样。
她的目光落到那一堆龙泉青瓷的碎片之上,又要等下一次了。
婉襄才将那装满碎片的青瓷拿起来,刚才陪着她一起过来的太监小顺子就自摛藻堂外走了进来,帮着她拿起了托盘。
“这样的小事怎么能让刘姐姐亲自动手,让奴才来就是了。”
婉襄不欲和他客气什么,他是苏培盛的徒弟,做每一件事应当都有自己的目的。
摛藻堂中与帝王独自相处……他们心照不宣,她不过今日仍旧是宫女而已。
她只是同小顺子友好地笑了笑,和他一起从堂中走了出去。但她也并没有着急回去,而是转到了雍正方才所坐的窗外,伸手在不经意间拂落了一些桂花。
“小顺子,你说,四百年之后,这里应当是什么模样呢?”
她忽而有些想家了。
小顺子满脸喜气,他其实还是挺讨人喜欢的,“那时候奴才和姐姐都已经不在了,不过这桂花树也许还在。”
被他说中了,只是四百年后她路过摛藻堂,曾经填满她秋日记忆的桂花,当然也不是眼下这一棵了。
他们开始往回走,小顺子像来时一样多话,“其实来之前刘姐姐房中那些宫女说的话,师傅全都听见了。”
“他觉得姐姐说的很对,即便为奴为婢也应该觉得自己低贱。”
婉襄并不想评论什么,做太监做到苏培盛这份上,他说什么自然都是对的,也没有什么求不得。
她只是忽而反应过来,小顺子探进头来的时候也并不是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而是故意装傻的。
宫中果然没有傻子,更何况他是人精的徒弟。
他既有意和她交好,那应当也不会介意她问他几个问题吧?
“延禧宫的安贵人,从前得罪过你师傅么?”
第5章 教训
小顺子眼珠子一转,发挥出了他人精的本色。
“安贵人是主子,是万岁爷的嫔妃。奴才的师傅不过是万岁爷的奴才,这世间岂有主子得罪奴才之理?自然是没有的。”
但若安贵人和苏培盛之间并无龃龉,今日苏培盛也是决计不会这般得罪她的。毕竟如小顺子方才所说,安贵人是嫔妃,说不准哪天就忽而青云直上了。
历史上安贵人只是安贵人,不是安小鸟,没有封嫔封妃的时候。但这些,苏培盛是不应该知道的。
除非……她得罪的人不是苏培盛,而是雍正本人。
婉襄更好奇了。
“我都没有见过这位安贵人,只是见了那位云英几次。她在安贵人面前很得脸么?今日过来闲坐的那几个宫女里,好像她的打扮是最好的。”
旁敲侧击,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小顺子不屑地撇了撇嘴,“她是安贵人带进宫来的陪嫁丫鬟,更何况安贵人始终不过是个贵人,身边能有几个人服侍?她自然算是好的了。”
就连小顺子对安贵人身边的人也是那样不屑。
婉襄佯装出担忧的神色,“她毕竟是嫔妃身边的人,你师傅也就罢了,像你我这样的人,见了她还是要客气些才好。安贵人是得过万岁爷喜爱的人……”
“刘姐姐也太谨慎小心了,旁的主子娘娘或许应当如此行事,可安贵人……”
小顺子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们已经走到了婉襄所住的下房附近。
将近亥时了,下房这一片宫城早已经陷入夜色之中,婉襄明明不在房中,她所住的厢房却仍旧是亮着灯的。
不仅如此,他们越是靠近,就越是能听见女子隐隐的哭泣之声,还有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声音。
婉襄心道不好,快步朝着自己的厢房走去。
明纸糊就的窗棂之上倒映着两个女子的影子,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桃叶跪在碎瓷片之中的身影微微地发着抖,完全被云英的影子覆盖了。
她们方才摔的是婉襄房中的茶壶和茶杯,青砖地上此刻一片狼藉。
婉襄看了桃叶一眼,发觉她的衣衫似乎有些凌乱。
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也连忙走进房中去,小心翼翼地跪在桃叶身旁,同坐在一旁的女子问好,“奴才给安贵人请安。”
云英是安贵人的狗,眼前人自然就是安贵人,她是婉襄见到的第二位雍正嫔妃。
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了。
“云英,我方才说什么来着?紫禁城里宫人的待遇真是好,不过才点了这么一支蜡烛,便叫这些长着狗眼的奴才都擦亮了眼睛。”
“既知道我是安贵人,又知道跪下去的时候避开地上的这些碎瓷。”
只是刚才匆忙跪下去时望了一眼,婉襄也发现安贵人是个少见的美人。秀眉鬒发,佚态横生,最妙的是说话的时候这懒散的语气。
有些美人要妙丽善舞,要声如莺啼,要如盛放的牡丹一般充满活力。
但有些美人不是,偏要“梁燕催起犹慵”方展风情,安贵人便是这一种。
此时却不是留给婉襄欣赏美人的时候。
云英听罢安贵人这般说,立刻轻移莲步,走至婉襄和桃叶跟前,一张清丽面孔骤然化为罗刹,用力地将一片碎瓷片踢到了婉襄的膝盖上。
那瓷片裂口锋利,云英又犹如和婉襄有世仇一般使劲,宫中秋装本就不算厚重,那瓷片轻易地划开了婉襄的衣物,进而划伤了婉襄的肌肤,鲜血直流。
“嘶。”
这疼痛其实倒也还好,毕竟她一个姑娘家终日与那些沉重锋利的工具为伴,最开始的时候岂有不受伤的?
她的膝盖曾经也不慎被一把落下的剪刀划伤过,那时候她能忍。
可她今日凭什么?
“不知桃叶所犯何错,要被贵人惩罚长跪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