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桃叶不过是被她连累,做了云英和安贵人的出气筒,但账总该一笔一笔算。
坐于上首的安贵人轻嗤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望了一旁的云英一眼,“云英,她在问为什么。”
云英一张脸越发恶狠狠,捏住了婉襄的下巴,强迫她看着她。
“为什么?哪有为什么?你不是说为奴为婢也并不下贱么?可主子的惩罚,你们就是只能受着。”
是了,在这个朝代,哪里有为什么?
可婉襄还是忍不住紧锁眉头,还是想问一问,“云英,你也是奴才。”
她怎能这样顺手、不觉得有丝毫不对地来压迫旁人?
云英还没有回答婉襄——她当然也不会回答她,安贵人将桌上剩下的最后一只茶杯也摔在了婉襄脚边。
“刘婉襄,你不是喜欢在这些废物上面花功夫么?那好,明日日落之前,你把这些东西全都修好送到我的延禧宫里,若是不来……”
安贵人还来不及将她的狠话说完,下房的窗子忽而被映照地更明亮。
云英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些惧怕地退回到了安贵人身边,安贵人犹自镇定着,可婉襄也能看出她的心虚。
婉襄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毕竟小顺子明明就跟在她身后,却迟迟没有走进来。
她知道他一定是去搬救兵了。
但来的人不是苏培盛,而是熹妃,倒是也的确让婉襄有些没想到。
安贵人和云英都有些仓促地给熹妃行礼,婉襄和桃叶倒是方便,反正一直都跪着。
她也是这时候才有片刻的时间能够观察一下桃叶的情况。
桃叶像是已经被吓傻了,被婉襄从背后轻轻拉了一下,却也一动都不会动了。
那厢熹妃停在下房门前并没有走进来,终于在包围着她的那些光芒里开了口。
“安贵人要永寿宫里的宫人帮忙,怎么也没有提前同本宫打个招呼?本宫的宫人怕是没有时间来为你修整这些东西,她自有别的事要做。”
安贵人在婉襄这样的下人面前蛮横倒也还不算什么大过,毕竟自诩为“主子”,自诩高人一等。
可她人都还没有站起来,居然敢在熹妃面前大放厥词,也实在出乎婉襄的意料。
“原本想同熹妃姐姐说一声,好好惩罚这个深夜不归,犯了大错的奴才一番。”
“可又想着这夜深人静的,打扰姐姐有所不便,呵,没想到姐姐也同我这闲人一样,在长夜里是无事可做的。”
这句话是在讽刺什么,但凡看过几集宫斗剧,看过几章宫斗小说都能猜的出来,更何况是久居深宫的“嬛嬛”。
正史上熹妃当然不是汉人,也不叫那些古诗词中化用出来的名字。
熹妃的名字她听人说过一次,叫做钮祜禄·纳耶岱,婉襄不懂满语,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是典型的满人长相,眉弓很平,长鼻梁,眼睛细长。若依婉襄的审美,她其实并不能算是个标准的美人。
但她胜在气势,即便已是就寝的时候,不曾傅粉施朱,也不曾饰以金玉,同安贵人站在一起,她也仍旧是轻松获胜的那一个。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是不用打什么嘴炮的,“那图,传本宫口谕,承干宫安贵人言语不敬,以下犯上,着禁足于延禧宫中三月,不许人探视。”
此言一出,纵然熹妃并没有允许安贵人站起来,她却猛然朝着熹妃走去。
“皇后娘娘身体尚未大安,这后宫之中果然就任由猴子称起大王了,承干宫主位乃是裕嫔,又同永寿宫的熹妃又什么关系?”
婉襄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小顺子请来的人是熹妃,而不是苏培盛了。
名义上苏培盛毕竟只是奴才,他是很难制住安贵人这样不讲道理的疯子的。
周遭的火光映入熹妃眼中,即便安贵人这般无礼,她也并没有同她生气,只是冷然道:“那图,还不把安贵人带下去?再传本宫口谕,裕嫔约束宫中嫔妃不利,同样禁足一月。”
这不仅仅是殃及池鱼,而是要她们鹬蚌相争。
裕嫔因安贵人而获罪,又是一宫主位,往后安贵人在承干宫中的日子也越发要不得安生了。
这些都是居上位者御下的手段,婉襄此时只是宫女,即便是看明白了,同她也并没有什么关系。
她知道的,熹妃也并不是当真怜惜她和桃叶。
果不其然,安贵人被带走之后,熹妃仍旧没有要踏进下房的意思,只是语气冷淡地对婉襄和桃叶道:“都起来吧。今夜虽是无妄之灾,也应当从中吸取教训。”
这话说的,很像是从前文物修复组的领队,回回让他们对着一堆早就被盗墓贼损坏的文物反省,“吸取教训”。
她们又能吸取什么教训呢?
婉襄搀扶着桃叶站起来,向熹妃道了谢。人微言轻,连谢意也是微不足道的。
熹妃很快就离开了,留下来的只有一个仍旧捧着木盘和那些碎瓷的小顺子。
他帮着婉襄把青砖地上所有的碎片都清理干净了,留下来的只有桌上的那一些。
桃叶只是泪流不止,不肯同婉襄说些什么。她好不容易才把她哄睡了,一回头却发现小顺子仍然站在院门口,朝着她浅浅笑了笑,满是无奈。
“现在姐姐知道为什么奴才的师傅这样瞧不上安贵人了吧?”
他从婉襄的目光里看见了了然,而后指了指房中桌上的那些碎瓷片。
“姐姐应当知道这东西的重要性,千万小心谨慎。修补所需要的金粉,奴才明日就送过来。还有姐姐膝盖上的伤,也要好生处理,以免贵人心疼。”
婉襄点了点头,多少也有些共患难的感慨。目送着小顺子离开,重新折返回到屋子里。
桃叶正在休息,她没有点灯,只有月光流转在桌上那数百年前留下的瓷器之上。
婉襄朝着它走过去,伸出手指抚过其中一片碎瓷。璃藻堂后的桂花落在上面,随着秋风微微颤动,像是在回应着什么。
第6章 惜物
“婉襄姐姐,你在做什么?”
婉襄正坐于窗前调和修复这只龙泉窑青釉所需的漆糊,闻言便笑着回过头去,望了一眼床榻之上刚刚醒来的桃叶。
“你醒了?”
昨夜桃叶虽然在眼泪之中睡着了,可也一直都在说梦话,在梦中呼救,睡得很不安稳。
初初醒来之时,婉襄并不想让她立刻回忆起昨夜的痛苦。
于是她站起来,在铜盆之中净了手,而后从一旁的柜子之中取出了一碟豆腐皮包子。
“饿不饿?快去洗漱一番,特意为你留的包子。”
这是早起小顺子给她送东西过来的时候顺便带来的,普通宫女的早膳并没有这样好。
桃叶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低处,望着青砖地,一下子想起来昨夜的事,似乎是被吓了一跳,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婉襄姐姐……”
婉襄知道桃叶定然是回想起了昨夜被安贵人惩罚的事,在心中叹了口气,朝着她走过去,在床榻边沿坐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先别想那么多,姐姐特意为你留的包子,不想尝一尝么?”
桃叶和婉襄不一样,她是贫苦的旗人出身,连那些正经包衣都不如,是被卖进宫来当差的。
现代的穷人日子都十分不好过,更何况是清代的,所以桃叶当然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平日最馋嘴,婉襄当她是妹妹,总把熹妃偶尔赏下的东西都留给她。
但此刻的桃叶也仍旧对婉襄手中那两个包子没有什么兴趣,她只是用力地抱紧了婉襄的腰,整个人都埋进她怀里,恨不能将自己的身体完全掩藏起来。
“婉襄姐姐……婉襄姐姐……”
婉襄心中又是一软,将那碟包子放在了一旁,伸出手轻轻拍着桃叶纤瘦的背。
若是逃避不过,不如便将事情说出来,兴许能得纾解之法,“同姐姐说一说昨夜都发生了什么事吧?”
这句话说完,桃叶的情绪一下子变得更激烈,婉襄的衣襟都被桃叶的泪水濡湿了,但她仍旧是不开口。
婉襄这具身体的原主是有几分傲气的,进宫成为宫人的第二天就因被人讥笑了几句有些想不开,差点就投了井。
是桃叶发觉了,将她硬生生拖回到了下房里的。
从前的桃叶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她一点一点开解着原主,让她接受了眼前的命运,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平凡宫女,盼望着二十五岁出宫的那一天的。
能把这样的桃叶逼成今天这副模样……
婉襄一下子发了狠,“桃叶,你总要告诉姐姐安贵人究竟做了什么事,往后咱们才能想法子报复。”
桃叶在婉襄怀中缓缓地抬起了头来,一滴垂在她长睫上的眼泪落下去,有些不可置信地反问了一句,“报复?”
婉襄同她坚定地点了点头,目光炯炯,“是,报复。我们做宫女,劳累辛苦本是应当的,烦闷气恼也能受得,却绝不能无缘无故受羞辱。”
桃叶在她的话语之中愣了愣,伸出手抹去了眼眶中将落未落的泪,松开了抱着婉襄的手。
“姐姐被苏公公带走之后,云英仍旧跪在下房外的宫道上。先时有个小太监看着她,后来就放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