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自然而然地就迎上了熹妃的目光。
熹妃钮祜禄氏,自潜邸之时便已侍奉在皇帝左右,到如今是雍正七年,自然已经不再年轻了。
但婉襄在她身旁呆了一个月,虽不敢时时凝视她的容颜,也曾经数次为她的端华气质所折服。
说起来,她方才还是没有看清雍正皇帝的长相。不过,他的声音于她而言的确很熟悉,究竟是像谁呢?
婉襄只出了这片刻的神,熹妃只怕已经心念百转。
她的神情很平静,百年前历史人物的想法也不是婉襄可以轻易捕捉的。
“方才还夸你伶牙俐齿,到真正该说的时候,偏偏又说不出什么来了。可惜……”
熹妃望着她摇了摇头,留下婉襄不明所以。
“回下房去吧,近日你恐怕很忙,都不必再上来伺侯了。”
什么时候不该说婉襄心里自然明白,可熹妃所指的该说……是雍正皇帝问她名字的时候吗?所以她的确应当像电视剧那样背一段诗?
至于她很忙……又是要忙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等到婉襄在黑夜里走回下房的时候很快就找到了。
方才跟在苏培盛身后的那个灰袍小太监此刻就站在婉襄的房门前,手中捧着不知道什么东西。
婉襄走到近处,凑近了一看,才发觉原来也是一堆碎瓷。但碎片太多了,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了。
她低头同那小太监问了好,“不知公公……”
“是苏公公让奴才过来找姑娘的。这是他从前珍爱的一只定窑白瓷杯子,贵人所赐,即便摔碎了也不舍得丢弃。”
“今日眼见姑娘这般好手艺,能将碎裂的瓷器复原地如同崭新的一般,因此也想要麻烦姑娘。”
定窑白瓷!
这是极珍贵之物,婉襄从前只在博物馆中看见过寥寥几件。此时心中一喜,但也不敢贸然应下。
“公公实在过奖了,瓷器一类,碎过便始终都碎过,哪里能如崭新一般呢?”
她翻捡了一下木盘之中的那些碎片,在心中拼凑了一下,应当少了一小片边缘的碎片。“不知苏公公能否确定这就是那只杯子全部的碎片?”
那灰袍小太监便笑了笑,“公公说恐怕是少了些的,他收起来之后也没有请匠人再复原过。”
那便应当只是少了这一片。
还有一个问题,“这瓷器的碎片不少,修理起来的确有些麻烦,不知公公是否急要?”
“并不急要,姑娘闲暇时补一补便好。”这灰袍小太监此时的态度倒是很平和,甚至有些讨好,不复同苏培盛一起过来时的那种盛气凌人。
婉襄最后问了一个问题,“不知苏公公平日喜欢什么花?既是少了瓷片,便要以生漆或是金属填补了。”
小太监想了想,“喜欢梅花。”
婉襄接过了托盘,再次同那小太监行了一礼,“虽然麻烦,其实也不过是两三日的功夫。”
“奴才是永寿宫的宫人,不得主子吩咐不好随意走动,劳烦公公您三日之后再过来一趟。”
他说着不急,婉襄允诺他三日之期,他却也很高兴,“那便多谢姑娘了,三日之后酉时再来叨扰姑娘。”
婉襄目送着他远去,目光重又落在这些碎瓷上。
定窑创烧于唐,极盛于北宋及金,终于元,清代除却贵人珍藏,早已绝迹。
就算是皇帝身边的第一内侍,只怕也未必能随意使用。贵人所赐,更应该好好珍藏,又怎会轻易摔碎?
所以,这究竟是谁的东西呢?
第3章 技艺
“婉襄姐姐可厉害了,你们过来看这只碗。上回我过来的时候惊吓到了婉襄姐姐,害得她没有拿稳,把它给摔了。”
“可你们瞧,婉襄姐姐的手多巧啊,她补完之后的碗一滴水也不会漏。”
自从三日之前脱险,桃叶就又恢复成了原本天真模样。这会儿子招揽了几个同在后宫各处当差的姐妹到婉襄房中品鉴她用锔瓷技艺修好的那个斗彩缠枝花卉纹碗。
婉襄忙着手中的活计笑着望了她一眼,本就是十四岁婀娜少女羞的年纪,即便是在深宫之中,也没法完全磨灭去。
22世纪的婉襄念完了硕士,作为故宫聘请的文物修复师工作了三年,又作为助理文物修复师进入了这个名为“时·物”的秘密计划之中成为了一名清代穿越者,她实际的年龄已经有二十九岁了。
而她的宿主刘氏如今其实只有十六岁,正是碧玉年华。
婉襄拿起刚刚修补完成的白瓷杯子,站起来放在一旁的铜盆之中清洗,涟漪之中倒映出来一张脸,便是婉襄自己也忍不住欣赏了片刻。
乌云秀发,杏脸桃腮,眉如春山浅黛,眼若秋波宛转,实是个世间少有的清丽美人。
倒也不是婉襄自恋,这位历史上的谦妃刘氏,似乎的确同她年轻时有些相像。
在开启这个项目时她虽然满怀着对各种文物的热忱报了名,可她只是一个助理文物修复师,还真没有想到自己真能被选上,成为最终的实施者。
在挑选最终的人选的时候,他们是不是也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呢?
但婉襄并没有多少时间能够思考这个问题,方才还其乐融融的厢房此刻便剑拔弩张了起来。
“我听说你这姐姐原本也是官家女儿,虽然没有福分被万岁爷看上成为妃子,做了宫人,也不应当会做这些低贱之人的活计才是。”
婉襄循声望去,发觉说话的女子名为云英,是延禧宫安贵人身边侍奉的宫女。
安贵人是同婉襄同一批进宫的秀女,初入宫时很得皇帝宠爱。只可惜偏偏又赶上爱新觉罗·福惠夭折之事,被皇帝冷过一阵子,往后便再也没有得宠过了。
听说她自此以后便常在延禧宫中打鸡骂狗,延禧宫的主位裕嫔娘娘是个菩萨,平素也不理会这些事,她便闹的越发不像样,连带着身边的宫人也格外喜欢找旁人的茬。
婉襄无意同云英起争端,云英却显然不是这样想的,眼见着婉襄的目光跟过来,她反而更起劲,“平日里看来木讷迟钝,怕不是找了宫里哪个太监帮忙,而后到万岁爷面前去邀功。”
桃叶是直肠子,梗着脖子就跟云英吵架,“邀功?你可知道为了你口中的所谓功劳,婉襄姐姐还在万岁爷面前承认了什么!”
婉襄很快抓住了她的手,不能再让她说下去了。
木讷迟钝的是刘婉襄,不是她柳婉襄。
“低贱之人?何谓低贱之人?宫中的主子们自然都是贵人,在我眼中倒也没有什么低贱不低贱。”
“你我都是奴婢,本分便是服侍好主子们,为主子们排忧解难。除此之外,我没有必要向你证明什么。”
婉襄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已经快到酉时,到她同那个灰袍小太监约定的时辰了。
她平时都不声不响,让外人以为她仍然沉浸在凤凰变麻雀的痛苦之中,今日却忽而呛了云英一句,让她下不来台。
云英便不依不饶起来,走到婉襄身旁,要夺她手里刚刚修整好的杯子。
“这是又修好了一个?官家女儿就是厉害,拿过来叫我也瞧一瞧。”
恰好那个灰袍小太监在门口探进了头来,不知她们在闹些什么,只当是在玩乐,唤了婉襄一声:“婉襄姑娘,前几日交给你的杯子修补好了不曾?”
这一声更如火上浇油,云英放下了要夺杯子的想法,大步朝着那灰袍小太监走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好啊,我才说你是不是同哪个宫的太监勾结起来糊弄万岁爷,这不就抓着人了?你是哪个宫的,跟我去安贵人面前回话!”
云英才拽着那小太监往外走了一步,便又惧怕地退了回来。
屋中人一时之间都好奇,探头向门口张望,才望了一眼,也立刻同云英一般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便听屋外人云淡风轻地道:“云英,你是叫云英吧?这是咱家新收的徒弟,怎么,可要送到延禧宫中,叫安贵人先指教一番?”
这声音是苏培盛,婉襄听过一次他的声音就不会忘。
婉襄回头向屋中其他的宫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不必出来,而后自己连忙走出厢房,同苏培盛行礼问好,“苏公公。”
恰是日夜交接时分,苍青的天色中一瞬一瞬地刺入灰色,直至灰色渐浓,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苏培盛不过略略同婉襄点了点头,仍旧训斥云英。
“安贵人久不蒙圣眷,如今连她身边的人也越发不成体统了,看来咱家也应当禀告裕嫔和皇后娘娘,令她们好好整肃整肃宫中人才是。”
这番话说的重,却没有一点婉襄说话的余地。她只是垂首站在一旁,静静听着雍正一朝最有权势的太监训斥宫人,训斥宫人身后的那位宫妃。
封建王朝,恃强凌弱,大抵如此。
云英吓得立马跪在了地上,但当然不会有任何人来安抚她此刻惶恐的心。
苏培盛忽视了她的求饶,将目光落在婉襄身上,“刘姑娘,杯子已经修补好了吧?”
婉襄上前一步,恭敬地将手中的杯子双手奉上,“片刻之前方才完工,希望没有让公公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