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年在养心殿里,也是苏培盛引着雍正后来没有问起的婉襄进去奉茶的,若论起来,的确是有一份恩义在。
但,雍正绝不会乐见。
婉襄只淡淡笑了笑,尝了尝那风味浓郁的鹿肉,细嚼慢咽结束了,才道:“的确是把手炉给了小顺子了,四哥这样一说,我才发觉是给错了。”
既宫人之间要讲究师徒情谊,便也是犯了大人物的忌讳,她是不应该照顾小顺子的。
雍正轻嗤了一下,“你才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呢,又在哄朕。”
婉襄笑着点了点头,为嘉祥盛了一碗茯苓黑鱼汤,“四哥可别冤枉我,我进殿之前也是和苏培盛说了一句话的。”
“什么话?”
婉襄的话成功勾起了雍正的兴趣,也无意在这时候打哑谜。
“我说:‘本宫不是来看苏公公的笑话的,也更不会看你的笑话。原因无他,本宫是一宫之主,而你只是奴才。’”
她没有哄着雍正,这话一字不差。
雍正的心绪稍稍平复,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这话同苏培盛说,是要他牢记做奴才的本分。朕今日惩罚他,也正是因为他失却了做奴才的本分,所以这话不错。”
“但到朕面前来说,便又是提醒朕,其实奴才也是寻常人,他们也有喜怒哀乐。在这宫廷之中生活,朝夕相处,难免有一分情谊。”
婉襄心里就算是这样想的,也不能说出口,“这可是四哥你自己说的,与我可没什么关系。苏培盛他不听话,我帮四哥教训了他一下而已。”
但话又说回来,“四哥既明白这道理,得饶人处且饶人也罢了——我不是说今日之事,毕竟今日之事究竟是什么,我也还不知道,只是多嘴多舌,说一说这道理罢了。”
嘉祥并不是很喜欢喝汤,尤其不喜欢茯苓汤,只把汤里的黑鱼肉捞出来吃掉了。
婉襄见她不吃主食,便又递给她一块八珍糕——也是茯苓做的,混着党参、白术之类的八种药材。
“这孩子也是奇怪,同样是茯苓,煮的汤不喝,倒是喜欢吃八珍糕。”
按现代医学的角度看,茯苓的营养是很丰富的。而在医术古籍之中,也记载茯苓可以安魂养神,不饥延年,因此清宫之中素有“冬吃茯苓夏食梅汤”的说法。
婉襄倒是很喜欢喝这黑鱼汤,即便不是冬日里,也常常传信让御膳房做来。
雍正见嘉祥吃得香甜,也进了一块八珍糕,而后才叹一口气,说起今日惩罚苏培盛的因由。
“坛庙乃祭典攸关之处,俱当洁净严肃。至于太庙社稷、更宜恭敬。因此朕派太监专司洒扫之事,又命旗员轮班看守。”
“此外,未及祭祀之日,一应官员皆不许擅入。”
这原本是定例,不要说是古人,就算是现代人,若有人在家族祠堂之中撒野,也是要把那个人抓起来处理的。
“而近日朕竟闻听在太庙住宿之太监等,将其亲友携带入内,任其出入行走。至于看守之旗员,亦有将亲友引入廊院之中乘凉者,此皆平日懈弛之所致也。”
说到这里,婉襄已经大概知道苏培盛为什么会被惩罚了。
“那些携带亲友入太庙,随意出入者,当中有苏培盛的徒子徒孙?”
雍正皱了眉,“岂止如此。朕令内务府官员与御史等入内稽查,其中更有狂悖之徒,仗着与苏培盛之间的一点可笑关系,竟敢叫嚣拒捕。”
“太庙之中尽是列祖列宗牌位,这般行止,岂不是让朕成了个不肖子孙,丢尽了脸面。”
若那个太监当真和苏培盛有关系,那苏培盛今日跪在这里,根本就一点都不冤枉,也难怪小顺子不愿意提起了。
“苏培盛在朕身边日久,如今也的确像个几品官的模样了。一个阉人,倒有一串儿子孙子,在太庙之中肆行妄为……”
他眼中几乎都有杀意了。
“苏培盛同熹贵妃私下过从甚密,难道以为朕全然不知,以为朕没有即行处理,便是默许?上一次他还对你不恭敬……”
那是去岁七月时的事了。
婉襄虽然不喜欢苏培盛,倒也不盼着他死。更何况历史上苏培盛一直好好地活到了乾隆十二年。
雍正年幼时他就陪在他身旁了,虽然主仆有别,但彼此之间情谊深厚。
婉襄也但愿这对主仆能有始有终。
“似太庙宗坛有闲人出没之事,着礼部太常寺严查禁止即可。太庙之中有植被生长之处,也着太常寺酌量选择数名太监,令其敬谨除治。”
“太常寺官员也需要监督,仍旧令内务府、御史等不时稽查。若仍如同从前一般懈怠松弛,将这些官员一并议罪即可。”
婉襄先说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而后才继续道:“若苏培盛早知徒子徒孙之中有这般狂悖之人,定然也不会与他们交好。”
“苏培盛一生在四哥面前也算得是谨慎小心了,若因这件事便将他换去,想来四哥做事也会有诸多不习惯之处。”
旁人再好,也不会有苏培盛好。苏培盛再坏,也没有到必死无疑的地步。
“今日之事让苏培盛受了教训,好好整顿一番手底下的那些人,便是最好的结果,将近年关,四哥也不希望到处人心惶惶吧?”
苏培盛在雍正身边几十年,便这皇帝身边的第一宦官,也当了十几年了。
清朝虽然严格限制太监的权利,但真要杀一个苏培盛,岂止能震慑到那些仗势欺人的小太监,更是要牵扯到前朝后宫无数的人事。
旁的不说,熹贵妃只怕首先就坐立难安起来,又不知要生什么事。
好不容易才有了几日安生的日子……
婉襄给雍正搛了一筷子烤黄羊肉片,这是雍正爱吃的菜,“羊肉可以暖中补虚,补中益气,开胃健力。”
“每逢冬日,总觉得四哥的胃口不大好,正该多吃些羊肉。”
雍正从善如流,将那片羊肉吃完了,又照顾了一下嘉祥与弘曕的需求,“你同朕也在一起许多年了,为两个孩子操劳,这些年始终这样瘦削,也该像嘉祥一样多用些肉类膳食才是。”
他为她盛了一个羊西尔占,婉襄也同样细细品味着,将它吃完了。
“其实四哥若是烦躁的话,晚膳之后,我想同苏培盛说几句话,或许能遏制他这样的行为,往后不再有这般出格之事。”
“你要同他说什么?”
婉襄笑起来,“四哥若是不同意,我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四哥若是同意,便是相信我,又何必问我要同他说什么呢?”
“恰如四哥所说,他待我的确有些恩义在,也算是成全我与四哥这么多年,所以我想,这一次就还了这人情吧。”
第260章 忠心
婉襄与桃实在养心殿附近苏培盛当值所住的围房外停下来, 静默了一刻。
即便今日被雍正罚跪,到了时辰,他也不能回到自己的居处休息, 因为仍在当值的时间里, 这便是奴才。
桃实安静地跟在婉襄身后,没有催促婉襄。
婉襄深吸了一口气, “桃实,你知道这样的事,本宫为什么让你跟来,而不是让获萤过来么?”
桃实也跟了婉襄很久了, 她不忍见她大好年华蹉跎在宫里,过一阵子打算问问她的意思, 若是愿意,便出宫去吧。
桃实很快诚实地摇了摇头, 也虚心地提问:“其实获萤姐姐和苏公公更熟悉一些, 为什么娘娘不让她过来呢?”
“就是因为他们太熟悉了, 在宫人们中的地位也都很高,所以才不能让他们在一方弱势受罚的时候同彼此相见,会折损弱势者的威仪与尊严, 这对于往后他们一起合作是没有好处的。”
这年代女子唯一的出路似乎就是嫁人,但明白更多的道理,则可以让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过得更好。
这些年她好像没教桃实什么, 如今时日无多, 便多同她说一些。
话已说完,婉襄正准备让桃实上前叩门, 小顺子恰好打开了房门, 从里面走出来。
一瞧见婉襄, 连忙上前来行礼,“谦嫔娘娘,您不伴驾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婉襄同他点了点头,“是万岁爷让本宫过来的。”
小顺子提着灯,那烛光从灯笼之中逃逸出来,停留在他脸上,令婉襄发觉了一个鲜明的掌印。
婉襄立时便皱了眉,“是他打你了?”
小顺子想要将这件事遮掩过去,连忙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您的手炉奴才已经让人送回到西峰秀色去了,奴才们都是贱命,用不起这样的好东西。”
“送回去之前,奴才也好生清理过上面的灰尘了,您若是介意奴才用过,听闻万岁爷又赏了您新的。”
瞧见小顺子这般讨好,婉襄忍不住叹了口气,“是本宫主动给你的,又怎会嫌弃你?当年永寿宫宫人下房之中的那些事本宫都没有忘。”
这些年,小顺子其实待她很亲近,也很忠心。
不能对旁人说的事都对她说,却也始终都将她当做主子,再没有提起那一句“姐姐”。
近来婉襄总是想起桃叶,或者她也老了,喜欢追忆过往。
小顺子便终于撕下了那张含笑的脸庞,摸了摸自己被扇打过的左脸,嘟囔了一句,“他毕竟是师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