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李大人了。”富察氏从长榻上站起来,同那年轻画师道了谢,便同婉襄一起朝着孩子们所在的亭子之中走。
雍正和两位王爷都不在这里了,她们穿过长廊的脚步很慢,彼此絮絮地说着一些家常。
“……苏格格前几日出门时不小心跌了一跤,幸而她平素身体健壮,孩子倒是没有事。不过这件事把她吓得半死,如今更是连门都没有出了。”
“皇阿玛要回到圆明园中居住,王爷身边不能没人照管。但再带着苏格格来圆明园中也不方便,最后是禾晏自请留在王府里照顾她。”
乾隆潜邸之中的后院,姬妾人数都比如今雍正有名有姓的妃嫔更多,又明知前路是坦途,斗争得厉害些,也是常理之中的事。
婉襄并不觉得多惊讶,只是淡笑道:“若是高侧福晋自请照顾有孕的格格,那格格若是有事,她也是要担责任的。”
别万一真出了事,众人反而先去安慰自责的高禾晏。
富察氏知道婉襄的言外之意,也并不欲反驳她,只道:“这是自然的,想必禾晏自己也是想好了的。”
“总归王爷将来定然多子多福,又有永琏。此时多一个,少一个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她总不愿意将人想得那样坏,也以为自己有恃无恐。
可是多一个,少一个,怎会是一样的呢?
“又有永琏”。若是没有意外,永琏是要继承宗祧的不错,可是偏偏就有这个意外,他不能挡在那些人的野心之前。
无论将来高禾晏有没有孩子,此时生下来的任何一个,都会排序在她的孩子之前。
多一个孩子挡了她的路,她便多一份烦恼,自然是要在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下手才最划算。
当然,这道理也适用于潜邸之中其他无子的格格们,并不是只有高禾晏一人可能是恶人。
“近来伯塔月可见过淑慎公主么?上月她着人来太医院请太医为额驸医治,也不知额驸此时如何了。”
富察氏便叹一口气,“昨日才遣人去公主府问候过。额驸的情况实在糟糕,理藩院是早不去的了。王爷私下问过太医,太医说或者熬过这个冬日会好些,也或许……”
她忍不住摇了摇头,“当真是可怜,公主此时还怀着身孕呢。”
婉襄也默然片刻,“万岁爷的这两位公主当真都是命途多舛,和惠早逝,她的额驸和淑慎公主的一样,看来都是天年不永的命数。”
他们都会在雍正十三年早亡,留下年幼的孩子。
言谈之间,她们已经走到孩子们身旁,于是默契地收住了话头,没有再说下去。
除弘曕实在不懂事之外,另外三个孩子站起来都和婉襄,和富察氏问了好。
永琏便向自己的额娘道:“妹妹刚刚又吃了两颗冰糖葫芦,并小半块玉茹膏,并没有多吃东西,请额娘放心。”
已经懂得关心照顾自己的妹妹了。
嘉祥有样学样,却是到婉襄面前告状,“弟弟吃了一大块萨其马,还把我给他吃的半颗山楂吐掉了。”
桃实忍俊不禁,在一旁幽幽道:“小公主嫌酸,吃了半颗差点哭出来。见六阿哥在一旁认真地吃萨其马,便将那半颗山楂递给了六阿哥。”
嘉祥到底是个小女孩,年纪也稍稍大一些,又是在自己小伙伴面前,知道吐出来太不雅观,因此含泪咽了下去。
但弘曕年幼,才不会管那么多呢,遇见好吃的便多吃几口,若是嫌弃不好吃,谁的账也不买,总是要吐出来的。
婉襄就用手挂了挂嘉祥的鼻子,“真是淘气,还有脸告状。”
永琏和兰牙迭都望着嘉祥笑,她也不恼,又抓了一小把榛子在手里。
竹深荷静堂中挂着这些年郎世宁为雍正做的许多画,像是画廊一样,当然也是婉襄为搜集文物信息而想出的主意。
十二月行乐图也在其中,婉襄便邀请富察氏一同去看一看。
如今只剩下十月作画和十一月参禅两幅,十幅画也足以展现圆明园中四季风貌。
“曲水流觞这幅,当真有古君子之风,实在不错。”
那是四月里的情形,男子们坐在溪流两侧,溪上有顺流而下的杯盏。女子们则四散于亭台楼阁之中,春衫薄而华丽。
“只可惜当日作的诗,我们倒是不得一见,品评一番,叫那些大丈夫羞恼。”
能有资格与雍正曲水流觞之人,才学定然非等闲之辈。
三月赏桃,富察氏也在图画之中,更是难免兴奋,“那一日王爷陪着永琏和永璜放风筝,那风筝飞得极高,几乎都看不见了。”
“永琏也罢了,永璜当真是难得这样高兴。孩子若是一沾了一个‘书’字,立时便不快乐了,有时候我看了也很心疼。”
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便是婉襄,也只能决定自己的孩子如何,不能决定旁人的。
“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正月观灯。”那是雍正与她一同入画的第一幅,也有那么多有关于她的细节藏在其中。
“正月时总要说服永璜好好玩一玩,读书之事,也不在于一时。”
“……菩萨不与法缚,不求法脱,不厌生死,不爱涅槃,不敬持戒,不憎毁禁,不重久习,不轻初学。何以故,一切觉故。”
雍正与两位王爷不知从何处来,口中说的也是佛法,婉襄和富察氏又要同他们见礼,而后一同欣赏竹深荷静堂中的画作。
“去岁五月,朕令郎世宁为朕作《翠壁清溪》及《瑞莲百子》两幅,今年八月,又为朕作《万松永茂》一幅。“
“朕许久不曾问起,但你们如今于绘画一道想必也有所进益了,不如好生品评一下这三幅画,让朕也仔细听一听。”
又要考校功课,还是当着孙辈们。
婉襄拉着富察氏走开了些,继续欣赏其他的一些仕女图。
那《十二美人图》也在其中,婉襄今日才有缘一见,将它们的信息都好好地记录了下来。
她现在只差十来件文物的信息了。所以她要开始做一些,失去未来记忆之后的准备。
嘉祥和永琏玩了一会儿,此时抱着婉襄的腿撒娇——这时候她倒知道不能找雍正了,自己两个年长的兄长正在受训斥。
婉襄望一望嘉祥,再望一望美人图上的美人,一时之间又些遗憾,“若是嘉祥此时就能长到十几岁,留一幅画像下来便好了。”
那样的话,雍正就能看见嘉祥长大的样子了。
“这又有何难,可以让画师根据嘉祥如今的模样画一幅她长大之后的。”
这如何做得准?
婉襄正笑着准备反驳,便又听雍正道:“从前懋嫔思念女儿,便曾经为此法。她说她觉得很像,得到了不少宽慰。”
“这幅画仍在懋嫔的遗物之中,朕近乡情怯,从未打开看过,既是如此,小顺子,去将懋嫔的那幅画取来,而后问一问今日天然图画之中的诸画师,有无人能为此法。”
忽而有什么想法从婉襄脑海之中划过,她抓住了。
第257章 抹除
“……不得不说武氏庶人之心实在精巧, 精准地拿捏了懋嫔思女的心理,而后想出了这样一个主意,让懋嫔以为她是其其格的转世, 对她言听计从。”
那幅画一拿出来, 雍正看清了画卷上那年少女子的面容,脸色就是一变。
那分明是更年轻一些的武晚沐, 雍正召来画师问过,那画师战战兢兢,也很快就承认了是那时的宁嫔给了他钱财,让他这样做的。
武晚沐有洞察人心之能, 却没有把心思用在正道上。
“如今想来,恐怕雍正八年年初时那些针对你的谣言也是武氏庶人授意懋嫔那样做的。朕若是早些看一看这幅画, 很多事或许也就不会被武氏庶人蒙蔽那么久了。”
甚至第一次见到婉襄时,懋嫔便认得她, 让她在雪夜里长跪, 也许也是为了给一直关注后宫动向的武晚沐出气。
但说到底懋嫔的生命太短, 武晚沐终究没有利用她的爱女之心犯下太多的罪孽。
婉襄将这幅画重新收了起来,递给了小顺子,“拿到田村殡宫去烧了吧。”
便是以嘉祥如今的样貌去想象未来的长相也稍显离谱, 更何况其其格夭折的时候还是襁褓之中的婴儿。
这画像骗了懋嫔那样久,若人死之后真有魂灵,她见到其其格, 也应当知道并非如此。
所以, 便烧去吧,别让武晚沐的罪孽继续留在人间了。
而关于她的最后一个谜团, 也终于解开了。
“懋嫔临死之前还让朕善待武氏庶人, 不知她们泉下相见, 如今又是何等样的情形。怨否?恨否?”
懋嫔是太过想念她的女儿了,所以才愿意上这样的当。也或者是她的人生实在没有寄托,才宁愿上这样的当。
为武晚沐做一些事,就像是为了她的女儿做事。她可以不再是为了女儿的病眼泪流干,却束手无策,只能责怪自己无能的额娘。
同样是母亲,婉襄不忍苛责懋嫔什么,“是有人执迷作恶,也怨不得懋嫔受骗。人生的最后几年,她怕是都病得糊涂了。”
婉襄眼前浮现出懋嫔那张瘦得几乎凹陷的脸,还有那双总是含着幽怨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