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釉层十分均匀,玻璃质强,莹润而无有气泡。
此釉色本是仿照宋元之时的龙泉釉,因此也就被称为仿龙泉釉。
明代几代帝王年间均有烧制,主要的差别在釉色上。婉襄对这种釉色的研究不够,判断不出来这件器物具体的年代。
而清代时烧的最好的冬青釉出在康熙一朝,色更浅于豆青,釉薄而坚,器物内外均为一色。
“倒是朕说错了,你的确有时候也很像兔子。”
兔子在婉襄心里是白白软软,很可爱的小动物。雍正这样一说,她自然以为是夸赞,要雍正夸得更多些。
“比如?”
“比如咬人的时候。”
她何时咬人了?
婉襄正打算反驳,出言质问,忽而想起了那些她不能自控的时候。
目光恰又撞进雍正狡黠的神色之中,拼命地想要让自己忘记,免得眼睛红了还不够,脸庞还要红。
“兔子急了还咬人,婉襄,你说朕说的对不对?”
婉襄就攥起了拳头,在他胸膛上轻轻锤了一下,让自己和他分开了些许。
“兔子急了还打人呢。”
他的手指穿过她如瀑一般磨黑的发,夏夜里微微冰凉的触感,冷却了方才彼此玩笑的心思。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是魏晋无名氏,《子夜歌四十二首》之三。
氛围一下子旖旎起来,婉襄在如意床上躺下去,靠在雍正膝上。这才当真是“婉伸郎膝上”。
“从前没发觉,如今才觉得你阿玛给你取的这个名字当真是很好的。”
“‘婉而成章,尽而不污’,又‘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前一句中,‘婉’之意为说话温和、含蓄而不失原义。后一句中意思与《子夜歌》中相同,是“美好,姣好”之意。
她很早就知道他的名字意思是“以真受福”了,而到如今才来探究,才来赋予她名字的意思。
“至于‘襄’字,婉襄,这些年朕当真因你得到了许多从未得到的欢愉。”
婉襄睁开眼睛,仰躺着看着他,“四哥给我做一只冬青釉马吧,说来我与四哥之间的缘分,也是因为那一只陶瓷马。”
没有什么是命中注定的,历史在成为历史之前,一切都是偶然。
“那是福慧的东西,那几年原本他是朕的精神支柱。后来那只陶瓷马碎裂又补好……婉襄,佛家讲因果,这便是因果。”
在时间的横轴之上,因果遍布于过去、现在、未来三世。
过去的因果已然明了,现在和未来呢?
“四哥既然已经答应要将宁嫔册封为妃了,不如便早些下旨吧。”
距离历史上宁嫔的死期不过二十来日,史书上说,四月时的宫内档案之中,便出现了有关“宁妃”的记载,为其添置妃位所需的器物。
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仍然气不平,并没有将这份不满过度地表述,因为他终究是会屈服的。
“朕想同你再呆一会儿——怎么朕想走时你不让朕走,此时朕不想走,你却又要催着朕走。”
他这时说话的神态简直和嘉祥胡搅蛮缠时一模一样,婉襄心中漫溢起欢愉,伸手绕过他的脖颈,看着他心甘情愿地低下头来采撷一朵花。
错位的吻,未到夏日也肯盛开的荷花,骤雨过后屋檐之上一滴一滴漏下来的水,打成浑圆的涟漪。
他放开她,仍然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说话,眼中如蒙水汽。
“是朕说错了,在你身旁,朕从不想走。”
婉襄笑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假装捋着并不存在的龙须,“都整理好了,四哥去吧。”
他拉了她一把,“你也过来。”
偏要她寸步不离地陪着她。
铺陈好了纸张,连墨也磨好,将要落笔,终究落不下去,“朕还是先批阅奏章吧。”
批阅奏章却也不专心,“四月初一时,朕令内务府做端阳节江山锦绣象牙瓶花一对,五月初二就能做得,摆到西峰秀色去。”
“又令做端阳节各色玻璃鼻烟壶六十只,五月初三做得,预备朕要赏人做节礼。你先挑一些,自己留着赏玩也好,赏人也好。”
不一会儿又道:“今日原本想令礼官准备一番,去祭祀关圣帝君的,二月时朕便令内务府新造关圣帝君像,总有不如意之处。”
婉襄心中暗笑,只低头研墨不说话。
他渐渐看进去那些奏章,也就不再同婉襄说话了,只是为奏章之中所言之事牵动心绪,一会儿欣喜,一会儿又皱眉。
还说自己不是“喜怒不定”。
“八旗官员遇有吉凶之事,行事总是过分奢靡,夸耀富贵。朕屡发上谕教化提醒,如今却仍无忌惮,以夸多斗靡为尚。”
“圣人教人,以生养死葬合礼为孝。如父母之祭葬,仅以耗材糜费为判断孝义的标准,家财荡费,以至不能顾及品行,辱及先人,岂非更为不孝?”
“又如子女婚嫁,仅以厚资为慈爱,而不为其考虑谋生之道,以至于其坐吃山空,不能养于子孙,岂不是越加不慈?”
“况且逾越朝廷礼制,朕只为他们感到可耻,更有何脸面光彩可言。”
婉襄也叹道:“其实葬礼之上,与其奢侈,不如节俭。与其仪式上治办周备,不如内心真正哀伤。”
可惜无论是哪个朝代,礼仪本身都好像已经失去了它原本或欣喜,或哀伤的意义。
雍正更是生气,“规条颁行已久,朕要下严令,使九卿等按其品秩分别等次,各循分位,谨守章程,不得负朕崇俭黜奢、维风训俗之至意。”
他已经生了一场气,再翻开一本奏章,一目十行,又冷笑起来。
“武平县有一县民蓝厚正,因其胞兄蓝元正欲侵占其田,殴打其兄已至殒命。害人性命,当拟斩立决,然其母年老,其兄幼子亦在垂髫之年,且有废疾。”
“婉襄,你以为这般案件,是否要留容蓝厚正性命,奉养其母天年,教育幼侄?”
这个问题问她,她当然是不会留情的。
“蓝元正意图侵占胞弟田土,固然不对。但若一个人凶恶以至于为此事殴打胞兄至死,又如何能安心奉养其母,照顾其兄之幼子呢?”
当真是天真。
更何况这件事不仅仅是一个凶犯的性命这样简单,更重要的是会对民间人心风俗都产生不好的引导。
“若是蓝厚正可以得宽容,则世间父母年高者,兄弟单少者,岂不都可以藐视律法,横行无忌了?”
这个问题,其实他们之前在谈及强/奸凶犯时已经讨论过了。
雍正干脆将那封奏折扔到了地上,“福敏、张照、王国栋,此三人为专司邢名之大臣,然见识鄙薄,糊涂枉法,以至于使如此无理之文字言语上达天听,污了朕的眼睛,不可不加惩戒。”
“蓝厚正即行处斩,至于此三人,皆交部严查!”
福敏、张照为彭维新之事已经惹得雍正不快,两件事堆在一起……怕至少也要贬官。
不过也是罪有应得。
恰好苏培盛从外间走进来,连带着一幅画,“万岁爷,谦嫔娘娘,泰郡王府上送来了一幅画,便是乌苏侧福晋挑选出来同那一日的凶犯最为相似的一张,请您二位过目。”
婉襄听闻,立刻心跳如鼓,上前将画接了过来,展开细细观看。
而后她很快就发觉,似乎不需要大海捞针了。
因为这个人她分明是认得的。
第240章 浮萍
“瓷器库为宁妃添做红蜡台二个、黄签盘三个、剪烛罐一份、锡座壶一个、柿子壶一把、莲子壶一把……银库为宁妃添做银莲子壶一把、卤铞一个、重盖一个、匙一张、两镶牙筋一双……”
婉襄看着内务府的太监将这些东西抬进杏花村中, 等到最后一抬也走进了杏花村里,她才和获萤一起缀在队伍末尾,朝着春雨轩走去。
皇后, 皇贵妃, 贵妃,而后即为妃, 便是前头三品级都满员,妃也是后宫之中第五人,有诸多繁琐礼仪,也有诸多物品礼服要准备。
春雨轩中的宫人忙忙碌碌地清点着礼单, 开箱验视,而后再送到各处去安置。
婉襄停在门前, 名叫韫鹿的宫女最为忙碌,过了一小会儿, 才终于发觉了婉襄, 立刻领着春雨轩中一众宫人向婉襄行礼。
“给谦嫔娘娘请安。”
婉襄的语气淡漠, “宁妃娘娘此时在哪里?”
韫鹿抬起头望了婉襄一眼,似有些犹豫,“宁妃娘娘在杏花春馆之中, 谦嫔娘娘找我们娘娘是有什么事么?”
杏花春馆只是如今杏花村中一处重檐四方亭,五月杏花早已经落尽,周遭只剩下菜圃农田。
婉襄无意与她多话, 朝着杏花春馆的方向走去。
走至近处, 便发觉亭中只有宁妃一个人。
她背对着婉襄坐着,如今已是五月, 旁人都换了衲纱衣, 唯她仍然穿着厚重锦缎制成的衣裳, 身姿笔直,目视着前方的一泓湖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婉襄停下来,“这是一潭死水,没有什么值得看的。”
宁妃回过头来,看见是婉襄,一时之间喜怒不辨,只回过头淡然道:“渔父不必有其人,杏坛不必有其地,即有之,亦在水上苇间、依陂旁渚之地,不在鲁国之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