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晋,娘娘。”
兆佳福晋没有她那样老,在她面前她仍然是年轻人,快步走过去没有让她将这个礼行完整。
杜家奶奶知道刘家的二姑娘做了妃子娘娘了,“公主和福晋前几日来过一次。”
思维还很清晰,就好像那十几年,几十年的岁月都被人好好记录着,在天气晴和时晾晒,展平,谁都没有忘记。
婉襄也不会忘记了。
“杜家奶奶,您过得好么?”
嘉祥挣扎着要从她怀里下来,抹着眼泪独自一人朝着院中走去。
杜家奶奶脸上露出了慈祥与感激的微笑,她脸上的那些沟壑不能像记忆一样被展平。
“福晋仁慈,将老妇人的儿孙都放了出去。小孙儿最争气,去岁考中了进士,如今外放出去做了县官。”
那少年还是她隔着一堵墙的小竹马,拿着草叶石头过家家,在邻家儿童的嬉笑声中做她天真无邪的夫婿,学大人模样为她簪花。
真好,柳婉襄童年过得很幸福,刘婉襄也如是。
嘉祥的哭声原本越来越远了,重新越来越近,刘满抱着她,一面慌张地安抚,一面从院中走出来,先给兆佳福晋行礼。
福晋微笑了一下,“女儿也在哭,外孙女也在哭,怕是管领怕是哄不过来了。”
婉襄很快用手帕擦掉了面颊上的眼泪,同杜家奶奶点头致意,而后朝着自己的父亲和女儿走去。
嘉祥手里已经被塞了一小块糕点,她努力地抑制住了哭久之后想要打嗝的冲动,眼泪口水全黏在那块糕上。
她看到婉襄才想起来,非是正餐她并不太让她吃这些饱腹的东西,拿着那块糕就要往刘满嘴里塞,“果洛玛法吃,吃。”
而此刻的刘满只望着自己的女儿,忘记了去回应嘉祥。
“回家了,额娘和姐姐哥哥们都在等着你。”
在这里她不是什么谦嫔,是刘满和白桂枝的女儿,是刘婉平以及刘忠和刘思的妹妹,刘婉成的姐姐,刘家的二姑娘。
他们都站在院中,婉平约束着她的儿子顺哥儿,陌生的男人手里抱着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
两个陌生的妇人手中也各自有一个孩子,是大嫂和二嫂。刘婉襄接下来的人生记忆,将由她来续写。
婉襄走进院子里,看见墙角许多盆茉莉与栀子,那是婉平养的花,“大姐的花还是养得这样好,如今还有时间照顾么?”
刘满和白桂枝都不会养花,两个哥哥和婉成更不会。
婉平就是像栀子花一样纤弱美丽的姑娘,所以最懂得如何照顾它们。
“如今家事顺遂,又做起了一些小生意。铺子距离贤良寺不远,所以可以时常过来照顾阿玛和额娘,也照顾她们。”
栀子一枝,泪眼含情,婉襄望着她笑了笑。
她在院子里转了起来,“我记得婉成出生之前,这里是有一棵石榴树的。”
后来因为婉成出生时白桂枝难产,刘满再不要石榴所寓意的“多子多福”,又不舍得无故砍去,便将它移栽到了其他的地方。
那棵石榴树每年都会结很多果子,夏日黄昏时就坐在石榴树下痴痴地望,盼着榴花的红赶快烧去,她就可以摘石榴吃。
“婉成小时候从没吃过石榴。”
年岁最相近,当真是冤家,什么事都要比一比,而后在院子里追逐打闹。
从前用来展示过首饰的玻璃盒子现在是婉成养昆虫的箱子,都是婉襄送给她的。
天气太热了,里面除了一些土壤似乎空空如也,“现在养的是蚂蚁。”
婉襄笑着回应她,像小时候斗嘴一样,“没人在乎你养什么,只要不出现在我床上就好。”
那么真切的,属于她自己的回忆。
婉成微微一笑,没有还嘴。
“婉襄。”
下一个泪流满面的人是婉襄的额娘,她朝着她走过来,用力地把她拥在怀中,这一次相见比圆明园那一次更真切,可就算是那一次,也隔开两、三年了。
嘉祥方才是受了婉襄流泪的惊吓,原本早已不哭了,此时见果洛玛玛也这样悲伤,一时之间又理解不了。
婉襄分明不觉得很悲伤的,但眼泪还是抑制不住。
雍正昨夜就说不会陪着她见父母,这也是他的温柔。
众人的情绪一时都有些崩溃了,在院中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让婉襄进屋,再一同坐下来说话。
这里的孩子年纪都和嘉祥差不多大,于她而言是游乐园,她不再将那么多的注意力放在婉襄身上,和他们一起玩得很开心。
兆佳福晋很懂得体谅,不知不觉就消失在了院子前,只将空间留给她们一家血脉相连的亲人。
大嫂和二嫂都是包衣出身,两个人的性格都很好,从不会和家里人红脸起冲突。
大嫂生的是女儿,小名叫月姐儿,比嘉祥要小几个月。
皇家没有什么和嘉祥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兰牙迭的性子太腼腆,嘉祥还是第一次遇见月姐儿这种活泼的,两个人才见第二面,看起来就很亲密。
二嫂生的是儿子,还不到两岁,接着婉成儿子的名字叫利哥儿,长得虎头虎脑的,倒不像婉襄二哥小时候那样顽皮,不免也被婉襄打趣。
一家人亲亲热热地说着话,还是婉成耳朵尖,听见了叩门声,从屋中走出去,打开了院门。
是柳记谦来了,他来给婉成送他刚刚画好的昆虫图,和一些刚出炉的糕点。
毛脚女婿的青涩与紧张一览无遗。
婉襄向着院门望去,恰好和他四目相对,他恭敬地行礼,“给谦嫔娘娘请安。”
这院中唯一的一个外人,和其他人有着完全不同的心境,但几百年后,他们也是亲人。
婉襄站起来,“我想要单独和柳先生说几句话。”
婉成和柳记谦一起站在午后的阳光里,俨然一对璧人,婉襄朝着他们走过去,替换了婉成的位置,是没忘记的五百年后的记忆与他对话。
“柳先生今秋将与婉成成婚,我提前祝福你们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将近一年没有见面了,他从那一夜碎裂的瓷器之中涅槃重生,充满了和婉成一样的生命力。
他在婉襄眼中就像是一粒种子,她希望他能够一切顺利,在土壤之中生根发芽,不断地结出果子。
其中有一颗果子叫做“柳婉襄”,她也很好很好。
若时间是平行的,每一条时间线上都有不同的故事,眼前的这个他结下的那颗果子或许不必再回到祖先生活的年代,可以未曾爱上旁人,和她的爱人白头偕老。
柳记谦再行了一礼,“有生之年,小人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对婉成好,尽力不使得她受任何委屈。”
“也定然会继续精进锔瓷技艺,将祖先传给小人的这门手艺传给子孙后代。”
那就好了。
婉襄回过头去,原本种着石榴树的地方,换成了一棵桂花。
婉成就站在树后,听着柳记谦方才说的话绽开笑容。
丹桂飘香之时,袅娜的少女便要披上红妆,奔赴她的下一段人生了。
第239章 因果
“从前都催着朕快些去批阅奏章, 今日怎么赖在朕身上不肯走?”
雍正的语气分明得意,心中已然十分受用,嘴上却嗔怪。
婉襄今日累了, 靠在雍正怀里, 连眼皮也不想抬一抬,“反正早些看完也不过早些休息, 我此时已经在休息了。”
雍正低下头来吻了吻她的头发,为了舒服一些,婉襄已经将长发上所有的装饰都摘去了。
“今日不过见了家里人,怎么弄得这样累, 倒好似家中人都不良善,让你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许久不见家中人, 一时哭一时笑,眼睛肿得像核桃, 婉襄恨不能拿幂篱遮住脸。
雍正见了她也是嘴上心疼, 忍不住笑, 从贤良寺回到圆明园,直笑话了她一路。
婉襄心头恨恨,“将人搓弄到这见不得人的地方来, 数年也不得见亲人一面,罪魁祸首还在这里笑话受委屈的人,当真是没有良心。”
嫔妃的职责就是为皇家开枝散叶, 所以历朝历代对她们都有诸多限制。
生下来的孩子不能自己养育, 不能时常见到家里人,都是为了不让她们分心。
雍正就轻轻拍着她的手臂, 假意安抚着她:“是是是, 都是朕不对, 改明儿朕让内务府再烧一只冬青釉的兔形香薰送你,如何?”
嘉祥很喜欢兔子的大耳朵,所以雍正送她的东西,若是动物形,不是属相老虎,就是兔子。
旋即又否定,“不,你是属马的,平日也没见你多喜欢兔子,给你做一只冬青釉的马形香薰吧。”
婉襄不服,“谁说我不喜欢兔子了?更何况嘉祥的那一只是明代的旧物,内务府烧制的也就是新些,差了年头呢。”
雍正说着自己没有给嘉祥准备生辰礼物,实际特意让人搜罗来了这只明代的冬青釉兔形香薰。
这件器物仿真兔之形,匍匐在地,双耳紧贴于背部,两只眼睛圆溜溜的。
除了眼睛和嘴巴内用了酱色颜料,整只兔子都是施用冬青釉——这是青釉的一种,创于明朝永乐年间,色泽略沉,没有飘逸灵动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