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以为事出匆忙,许多建筑的功能也改变,想来许多事都没法安排得体,但兆佳福晋还是将所有的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方坐下来便有侍女上了茶,井然有序地摆好了点心果子,只西林觉罗氏身边的侍女为她端茶时不小心洒了些,为她轻斥了一句。
“自从圆明园中曲水流觞回来,你就像丢了魂似的。因为贪睡,出园子的时候也没有跟着我,到最后还是宫中的太监将你送回来的。”
那侍女看着年纪不大,被西林觉罗氏这般斥责,一张脸涨的通红。
婉襄不想注意她使得她越加羞恼,见这茶恰是安化天尖,想起昨夜和雍正的对话,婉襄又不自觉地笑了笑。
兆佳福晋也不去管西林觉罗氏,见婉襄如此,也笑道:“娘娘今日心情似乎很不错。”
嘉祥坐在婉襄怀里,伸出手去拿了一颗樱桃。她吃樱桃总是要捏着樱桃的柄,一点一点地啃,有时果汁就会顺着下巴一直流到衣襟里。
婉襄两只手都占着,小富察氏立刻便拿出了手帕来,为嘉祥将下巴上漏下的果汁耐心地擦干净了。
婉襄一面向小富察氏道谢,一面向兆佳福晋道:“从前虽多在王府东路活动,但入宫之后总是思念旧居,连带着也回忆着王府里的诸般好处。”
王府分为东、中、西三路,中路是一举办一些正式活动所用的建筑,东路是厨房、库房以及下人们活动生活的区域。
“故地重游,虽则王府已经改头换面,但见大殿落成,福晋一家又和睦,自然也为福晋高兴。”
小富察氏为嘉祥擦去了果汁,嘉祥就望着她笑,伸出一只手摇来晃去,逗引着小富察氏同她一起玩。
和前些年相比,小富察氏眼中已经不再满含悲伤了,嘉祥笑起来眼睛总是弯成月牙,她也学着她的样子笑弯了眉眼。
兆佳福晋望着她们两人,不觉感慨,“小公主同蒲尔别倒很合得来,白日午后我精力不济,要睡一会儿,便总是蒲尔别陪着她。”
“小公主好学,恰好我房中有一本永喜留下来的《声律启蒙》,蒲尔别便教小公主念,小公主听一遍就能记住了。”
永喜是雍正九年十二月时夭折的,如今已经过去两三年了。
但骤然一听见这名字,小富察氏和西林觉罗氏眼中都有一闪而逝的悲伤。
婉襄察言观色,忙向嘉祥道:“嘉祥会背《声律启蒙》中的内容么,可以背给额娘听么?”
嘉祥只能察觉到大人明晃晃的高兴,还察觉不到这样隐晦的悲伤,也有心要向婉襄显摆。
声音清脆,“梁帝讲经同泰寺,汉皇置酒未央宫。尘虑萦心,懒抚七弦绿绮;霜华满鬓,羞看百炼青铜。”
《声律启蒙》是古代的儿童启蒙读物,可以帮助孩童学习作诗对句,掌握声韵格律,似嘉祥方才背的,便是十分工整的对子。
但光会背还不够,需得领会其中的意思,才能真正有所收获。
婉襄便问嘉祥,“嘉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她是准备好了要为嘉祥解释的,但她点了点头,“梁帝是南北朝时的梁武帝,信仰佛教,每日都在同泰寺中为百姓祈福。”
“大臣们觉得这样不行,就用银钱把皇帝的身体赎回来。”
嘉祥不能很灵活地用手指摆数字,伸出手掌,用左手把右手的大拇指按下去,摇着头数了一下,确定是“四”。
“额娘,大臣们一共赎了四次哦。”
小富察氏一直微笑着看着嘉祥,她得到了鼓励,“汉皇指的是西汉的开国皇帝刘邦,在未央宫中摆酒,担心功臣韩信谋反,所以将他杀掉。”
《声律启蒙》只讲究对仗工整,内容上倒并不要求互相映衬。
“尘虑萦心……是指一个人很烦恼,连卓文君的绿绮琴都不想再弹。霜华满鬓,是指一个人老了。”
嘉祥说到这里,从婉襄怀中跃下去,跑到一旁去垫着脚尖拿起铜镜,“额娘,青铜是铜镜!”
她这样聪明乖巧,婉襄的一颗心简直都要化了,将她重新抱在膝上。
那面铜镜之中便同时倒映出婉襄和嘉祥依偎在一起的影子,她又笑起来,伸出肥肥短短的手指去触碰铜镜之中的婉襄,遮住了她的眼睛。
“额娘看不见啦!”
“额娘看不见了,嘉祥可以再偷吃一颗樱桃。”
偷吃的刺激感让嘉祥更自得其乐,满屋子都是她的笑声。
众人都跟着开心了一会儿,兆佳福晋又关切,“上一次乌苏侧福晋说那名女子不在宴席之上,后来画了画像,可有在宫中寻找了么?”
这件事是婉襄的心病,“让画师画了几次,乌苏侧福晋都说不大相像,如今还在画呢。”
已经又加派了人手。
这时候没有相机,无论是西洋画还是工笔画都不大写实。便是有人在跟前也没法画得相似,更何况仅仅依凭言语描述。
兆佳福晋便安慰婉襄,“小公主在王府之中过得很快活,平日虽然也要念叨皇阿玛和额娘,但并不会吵闹。”
“娘娘若是放心的话,让小公主多在府中住一段时日也好,这件事总归要有一个结果。”
兆佳福晋是好意,但婉襄如何舍得嘉祥,只能含混过去,“等到五月之后再说吧,也不知嘉祥能在这里呆多久。”
先时是新鲜感,若是当真不想额娘和阿玛,也未免太白眼狼了。
默了片刻,西林觉罗氏便道:“进了四月,皇家便似乎是有些流年不利。先是小公主出了意外,而后和亲王府里章佳侧福晋的儿子也就夭折了。”
“夭折前几日我还去和亲王府探望过章佳氏,那时候还觉得她的儿子白白胖胖十分健壮,当真是意想不到。”
在婉襄能够查到的史料之中,并没有这个孩子的死因。
先天不足,吴扎库氏谋害,照顾不周……都是有可能的。
也许这个朝代婴儿夭折实在是一件太常见的事,以至于一条活生生的小生命没有名字,也都不值得在史书上记下一笔。
这是让人沉默的话题,小富察氏又道:“新生的喜悦可以冲淡旧的,六月吴扎库福晋临产,到时和亲王府想必就又喜气洋洋了。”
谁会一直关切失子的章佳氏呢?
“婉襄,因王府改建贤良寺之故,你阿玛一家仍留在东路附近居住,照管寺中事宜。今次难得过来,要不要将他们请过来与你相见?”
“小公主已经见过他们了,但平日里我们都居住在新府,也趁今日机会让小公主再见一见母族人。”
这原本也是婉襄和雍正议定的行程,“福晋,我可以去我阿玛和额娘的居处探望他们么?”
而不是将他们作为奴仆呼唤过来,跪在她面前,像是《红楼梦》中元春省亲时那样毫无一点人情味。
她也想看一看她许多年没有再回去的“家”。
第238章 旧忆
兆佳福晋想得周到, 即便昨夜雍正让太监到怡亲王府传旨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她也仍然想到让婉襄的阿玛与额娘准备。
依情理而言,这一次婉襄也的确是要见一见自己的父母的。
西林觉罗氏与小富察氏不再作陪, 只有兆佳福晋陪着婉襄与嘉祥往东路去。
兆佳福晋已经带着嘉祥去过婉襄家中一次, 这一路上嘉祥便一直叽叽喳喳地和婉襄说着那一日的见闻,说院子里养着的花草, 说婉成养着的昆虫,小儿稚语,冲淡了婉襄近乡情怯之感。
待到走到那一处院落之前,刘婉襄的回忆更汹涌地出现在婉襄脑海里, 她的眼眶很快红起来,停留在原地。
嘉祥原本说得正高兴, 身体往前拱,要给婉襄带路。此刻也安静下来, 有些好奇地望了婉襄一眼。
像婉襄关心她一样, 她也很关心婉襄, “额娘,不哭,不哭, 嘉祥呼呼。”
呼一呼,把疼痛和泪水都吹走。
和以前感受刘婉襄记忆的时候不一样,婉襄很快就发觉了, 这一次情绪与认知建立起来的速度都是更快的。
她可以不用在脑海里搜寻, 便清晰地知道眼前一砖一瓦的故事,知道每一朵花草是怎样在这里生长起来的。
这些事情看似和她无关, 可天地万物都和她有关, 它们都爱着她, 而她也如是。
婉襄没有朝前走,兆佳福晋也根本没有催促。
嘉祥不知是害怕还是担忧,莫名其妙地咧着嘴抹眼睛开始哭泣。
院中没有动静,邻院的院门打开,走出来一个拄拐的老妇人,佝偻着身体,抬头看了一眼,暗淡无光的眼睛忽而睁大了,“刘家的二姑娘?”
婉襄下意识地望过去,“杜家奶奶。”
是小时的一块雪花洋糖,一块贵人们衣服上拆下来不要的镶边衣料,裁成细条可以当发绳用,系住她那时为数不多,只能扎成小鬏鬏的头发。
这称呼从她唇边自然而然逸出的时候,也有眼泪从眼眶中摔落。
嘉祥哭得更伤心了,婉襄想起来,“她”在这里经历过嘉祥当下人生的所有时期,而“她”即是我。
杜家奶奶很快就望见了婉襄身后的兆佳福晋,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要给她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