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延卿轻叹了一口气道:“他想与阁老结盟。”
“那绝不可能!”言云衿语气抬高了几分,“我父亲此生最痛恨阉党,必不会与他们结盟。”
谢延卿点点头:“所以言阁老当日并没有答应他。”
“你提起这个,是发现了什么吗?”言云衿问。
“我在想这件事发生的时机刚刚好,正值卢夫人寿宴,阁老又不在宫中,兴许是有人借此机会栽赃嫁祸,也未可知。”
言云衿将他的话翻来覆去的思考了几遍,她想起当日她在门口听见父亲同那位叫永德的官员说话时,他曾提起锦衣卫的事是福掌印派他来告知。
而那日母亲寿宴之时见到的陌生内侍,更是让她有所怀疑,她久住慈宁宫却从未见过这个人,当时她以为是内廷新调派过来的人,如今细想才发觉事情的严重性。
“我明白了,是因为我父亲拒绝了那个老太监的示好,所以他做了这件事来蓄意报复!”
谢延卿说:“兴许未必是蓄意报复,而是想逼得阁老不得不与他与他同舟共济。”
言云衿听了他的话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短短几瞬背后生出一身冷汗,她抓住谢延卿的衣袖有些慌乱地问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谢延卿看着她紧张时习惯的小动作,翻手过去将她的手握紧掌心,安抚道:“他既然是设下了这个局想逼阁老同他结盟,自然是有办法待事成之后化解这场意外,你不必太过忧心,福掌印当日与阁老议事时我也在场,明日我会以阁老的名义会一会这位福掌印。”
他的这一番话非但没能安慰的了言云衿,却让她一直强撑着的心弦在此时崩开,泪水夺眶而出。
言云衿泪眼模糊的看着他唤道:“谢延卿......”
“我在。”
每一次的回应都那般及时,掷地有声。
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她的眼眶流淌而出,她扑进他的怀里,
“我凭什么值得你对我这样好啊...从前是我负你,对你冷眼相待。而你的恩师钟阁老和麓安书院的同窗去世我父亲又难辞其咎,我怎么值得你对我这样好啊......”
谢延卿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看向远方像是陷入了回忆。
“那一年我从应天府返京,人人都说老师是被言阁老逼迫致死,他才是造成老师自尽的罪魁祸首。可后来我重返朝堂暗地里将此事调查了许久,方才发现其实逼得老师走上这一步的远远不止麓安惨案这一件事,也不止言阁老一人......”
谢延卿闭紧双眼,回忆着前世。
活了两辈子,带着两世的记忆再去看这整个朝堂,谢延卿方才体会到一些从前被他忽视,亦或者是根本看不到的事。
比如恩师钟勉之死并非意外,也不是一时激愤所致。
而是半生心血花费在朝堂之上,却无半点作用的绝望。
建兴年间,他奉命主理内阁。他出身寒门看透了世间百姓颠沛流离之苦,看见了数不清的寒门学子因为家世出身受到排挤,难以完成心中理想。
他倾尽一生撰得丈田令,企图清丈土地、重洗世家、掐灭阉党,还天下百姓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王朝。
然而这也成了他此生悲剧的开端,隆德十五年,他带领手下学生开始推行丈田令,却受到来自官宦、世家等多方阻碍。
甚至连他一手带大的爱徒,京城家喻户晓的神童,薛家小公子薛珩砚也难逃祸事,导致家破人亡,自身受辱,得知消息的钟阁老更是为此一夜白头。
那时的谢延卿刚刚被授予官职,入翰林院,当时的他亲眼看着钟阁老为着爱徒薛小公子的事东奔西跑,一连多日进谏都未果。
散朝后,钟勉独自一人提着官袍,在满是积雪的台阶上缓慢的向下挪动。身后的一众学生官员知道阁老要强,不敢冒然上前搀扶,只好小步跟在后面守护着。
钟勉火红的官袍映在雪地里,像是遗落在宣纸上的一滴朱砂。两年前的那个时候,他带领得意门生和一众改革派官员上朝议事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短短不过两年,却落得个物是人非的境地。
钟勉下了台阶,停下脚步。他慢慢地转回头,看着身后阶上站着的一众官员,看了看谢延卿,又看了看最右方的空位,半晌后开口道,
“雪大路滑”钟勉冲他们笑笑温和地说,“你们路上当心。”
谢延卿当时不知为何,在那一刻心里突然莫名其妙的感到害怕。他上前一步伸手道:“老师!”
钟勉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吧......”
丈田令是钟勉一生心血凝练而成,更是他临近绝境的最后一道防线。多年来他为整治世家沉疴、清丈土地、统一赋税煞费苦心。即使这条路上有重重阻碍,也从不放弃前行。
在推行改良这条路上前行之人数不胜数,他默默地看着那些那文人志士逐个被磨光了斗志、泯灭了心性。
那时的他固执己见,觉得凡事只要肯付出一切必然会有所收获。他无妻无儿无女,几十年来两袖清风从来没有任何顾虑于这黑暗的世道中摸索前行。
然而如今年过古稀之时却生出了力不从心的感觉,他自知时日无多终有一日会倒下,可经此一事他百年之后又有谁能有勇气舍弃一切担此大任,替他将丈田令推行到底,以此造福苍生?
隆德十七年,阉党乱政,司礼监的权力甚至凌驾于内阁之上。隆德帝晚年昏庸潜心问道不过问朝政,使得各方势力乱作一团,钟阁老有心进谏,奈何他被司礼监的宦官挡在门外根本没机会见到隆德帝。
如此种种,让这位一心为国,两袖清风的三朝元老已经不抱期望,而麓安惨案更是成为了他多年来积攒怨气的爆发点。
他一生无妻无儿无女,全部的心血花费在为朝廷选拔人才之上,而这些人才却也因他的连累,年纪轻轻接二连三的失去了生命。
社稷垂危他难辞其咎、阉党乱政民不聊生他有愧于先帝嘱托,他以自己性命相谏,于隆德十七年底,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撞柱身亡。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谢延卿睁开眼,抱着言云衿单薄的肩膀缓缓道:“我曾把我的这条命给了老师,因为这天下没有我的归宿,妍妍,我第一次站在太极殿门前时,看见的是来路。可隆德十七年从应天府回来以后,我望不见归途,我知道自那天起,老师和麓安书院的每一个人都只会存在于梦里,这世间没有人会铭记他们,也不会有人肯原谅我。”
就如同那日他所说,自麓安惨案发生的那天起,他侥幸活着就成了一种罪。
“我也曾质问过老天,为何独独留我一人活在这世上,可如今我已然明白,他们既然将这条命留给我,我便会带着老师的遗志,竭尽所能还他一个期盼已久的盛世太平。”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恩怨
月明星稀, 言府的庭苑内比起以往安静了许多,偶尔才能见得小厮在院中经过。
府门外的每一处角落里都有锦衣卫埋在暗处盯梢,事无巨细的记录着, 待明日向上一级部门禀报。
言阅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他在廊下站了许久没有作声,不知是在思考着些什么。
卢夫人从偏殿走进堂内时,看见丈夫在门前发着呆,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 回房间拿了一件氅衣, 轻柔地披在他肩上。
“虽是到了五月,夜里难免寒凉些,老爷仔细着身子。”
言阁老转回目光,柔声道:“多谢夫人。”
他顺手牵住卢夫人的手,将她拉至自己身侧, 感慨道:“这些年为着朝中琐碎的事东奔西走,如今停职在家, 恍然发觉好像许多年未曾同夫人一起静坐赏月了。静娴啊,你心里可有怨过我?”
卢夫人轻笑了下, 将头靠在言阅肩膀上说:“老爷这些年待妾身一直都很好,还不忘提携妾身母家小辈,妾身对老爷您只有忧, 从未有怨。”
言阅沉默片刻说:“这几天我待在家中难得清闲,倒是想了许多从前的事儿,光阴似箭催人老, 这一转眼我们都已经不年轻了。”
卢夫人说:“可不是, 昨日景韵回来, 妾身瞧着他袖口又短了几分, 不过是在太学个把月的时间而已,这孩子长的委实快了些,不知是又听旁人说了些什么,吵着闹着的说想参军。”
言阅看着天上圆缺参半的月亮,叹了口气道:“他想去就让他去吧。”
卢夫人听了这话直起身看向他,说:“老爷之前不是还说战场上刀剑无眼,让景韵将来谋个荫官安心留在京中的吗?”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冷笑出声,“入朝为官也未必见得安稳,官要做到多高才算高啊......”
宦海浮沉数十载,他早就已经不再是少年时以天下为己任的心境,如今望向朝堂之上只觉得身心俱疲。
卢氏挽住他的手臂,轻声道:"今日太后那边派了人来打探口风,不知老爷下一步有何打算?"
言阅想起嫡亲妹妹言太后同自己有些相似的脸,陷入了沉思。
韶华匆匆已逝,她那副容颜依旧生的明艳,只是多了些许岁月的沉淀,格外镇定端庄。容颜之下,却是三分欲望,七分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