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张了张嘴, 想说什么, 不知是否感受到身上的伤痕太痛,还是怎么地, 竟忽然哑声了。
“程晋,”梁柏冷着脸说,“适才你的供述, 怎么没脸再对你的发妻说一遍?”
他躲了太多年, 当缩头乌龟已经成习惯, 面对王璇儿的质问,忽然就不知从何说起。
事情真相大白,谁开口,都改变不了真相。
顾枫那熊熊的八卦之魂就燃起来了,这时哪忍得了再卖关子,急道:“谁快给我说道说道,梁予信,你来讲。”
“好的,顾姐姐。”
梁予信那溜嘴皮子,整个故事被他描述得绘声绘色:
王家世代经商,王璇儿自小就出落得水灵漂亮。
王老丈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像眼珠子一样护着,给她请私塾老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当地但凡有点家底的男孩都争抢着和王家议亲,将价值千金的奇珍异宝送到她面前,只为博美人一笑。
可她谁都不喜欢。
这么心高气傲的女孩,偏偏栽在一个穷书生身上。
程晋比王璇儿还小三岁,从小营养不良,瘦得根竹竿似的,还常被其他同龄孩子欺凌。可饶是这样,他的脊背依旧挺直,咬牙不认输的样子,硬是将破旧的巷尾站出一道书生意气。
王璇儿心怀侠义,好打抱不平,她一出面,那些只敢欺凌弱小的男孩们便要退避三舍。
看着瘦弱但不屈的身影,她娇笑道:“阿晋,别傻站着,我有几句诗文不懂,你来教教我。”
程晋愣愣看着一袭红衣的少女,从此一眼万年。
王璇儿将她的少年郎视为珍宝,拿出所有私房钱给他买书,还会悄悄将他的文章夹带在自己的作业里交给老师批阅。
程晋也对她敬爱始终,考取功名后,第一时间回来迎娶她。
嫁鸡随鸡,成婚后的王璇儿跟着丈夫去贫穷的彭县赴任。县衙破得四处漏风,她拿嫁妆修补,程晋逢年过节孝敬上峰,没有钱,她又出面四处张罗。
不贪不抢,他们过得很清苦,但守护他的清名,她乐在其中。
夫妻相敬如宾,王璇儿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要说遗憾,也有,父母相继重病,等她不远万里从彭县赶回去时,父母已撒手人寰。
她跪在父母灵前,告诉他们,请他们放心,她与程晋过得很好。
那时他们已成婚三年,她的肚子仍不见动静。
但程晋说,他不会纳妾。
程晋还为她画眉、为她写诗,这是他许多年前对她的承诺。
得到了世上最美好的爱情,王璇儿觉得生与死区别并不大,因为无论活着或死去,她身边的男人都会永远陪伴她。
直到彭县民变,一场火海吞噬了所有。
她也想过随他而去,但一想到过去,晋郎如何教她一句一句成诗,如何在巷子的阵阵喧闹声中熬灯苦读,也想起他金榜题名时的心潮澎湃、意气风发。
他说他是读书人,从出生之时便肩负起家族的期盼,他的笔要书写治国良策,为百姓造福。
想起了他的理想,她忽然就看开了:
左右是死,剩下的自己还怕什么呢?
为他杀人,为他复仇,为他伸冤……
她所不知的是,当年那场大火,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诡计。
是程晋、苏越和罗骏山的一次完美合谋。
是一条为了摆脱庄戊逼迫的金蝉脱壳之计。
通州水灾一案,民怨沸腾,物议纷纷,注定要拿一名官员的人头祭旗,不会是庄戊,就只能是小县令程晋。
年少时的程晋,一心只读圣贤书,满腹为国为民的抱负。
然这几年官场历练,令他对仕途、对曾经的志向都彻底灰了心。
与他同届的几个榜眼探花,因为有家世荫护或疏通关系,都去了江南等富庶之地,反而他这个状元郎来了这穷乡僻壤。
隔壁县的老县令很替他惋惜,隐晦地告诉他,像他这样的出身,可能这辈子都要呆在彭县。
庄戊的栽赃嫁祸手段太高明,程晋在朝中毫无根基,根本不是对手。
而且他的两个好友罗骏山和苏越告诉他,庄戊私下派人对他们威逼利诱,试图拿到指认程晋的供词。
罗骏山和苏越是他在彭县最要好的朋友,他们指天发誓不会出卖他。
但程晋不信,他知道自己逃不掉的。
既然逃不掉,不如拿自己的命换个好价钱。
与其等着旁人给他定罪,还不若“自我了断”,来个以退为进。
灾民冲击府衙越来越频繁,程晋骗王璇儿出去避避,王璇儿走后,他就指挥罗骏山趁乱纵火,苏越在外接应将程晋安置到秘密地点。
之后,罗骏山和苏越主动向庄戊假意投诚,庄戊给了他们十辈子都用不完的酬金。
这份天价酬金自然一分为三,从此三人各奔东西。
谁也没料到,他们会在多年后的长安再次碰面。
只能说长安繁华,富贵迷人眼吧。
重逢后的三人与当年相比已经完全变了样。
罗骏山意志消沉。当年他纵火失手,火势蔓延到后衙,烧死了几个在后衙玩耍的灾民孩子。罗骏山散尽家财,常年接济穷人,为的就是弥补当年之过。
苏越春风得意。他是因为家里贫穷才入赘陈家,回长安没多久妻子病逝,一手是妻子当年成婚的聘礼,一手是庄戊给的高额酬金,他辞了官,重振苏家,在长安和洛阳都置办了铺子。
最潇洒的当属程晋。
化名程谨,在长安城外买了一个别庄,娶妻纳妾,妻妾给他生了三儿一女。
程状元摇身一变成程员外,平日就是收收田租、逗逗孩子,和妻妾闺房之乐,小日子好不美哉,腰围直线上涨。
在长安大摇大摆地生活,他倒也不怕。一来他不是长安人,识者寥寥,蟾宫折桂后便远走彭县,二来他日渐发福,容貌已和多年前那个瘦弱的读书人判若两人。
只有罗骏山、苏越这样极为熟悉的人方认出他来。
至于妻子,她是云韶府贱籍,行动受限,想碰面几乎不可能。
齐鸣开口道:“曾骏山这些年将秘密深埋心底,连家中妻儿也不曾道出。但他受不了良心煎熬,他在浪潮阁有个知己,就是素娘,他将所有事都告诉了她。”
梁柏道:“浪潮阁的琴师宁轶提到,曾骏山和苏越喝酒曾提及他们有共同的朋友,拥娇妻美眷,与他们相见不相认。后来又提及三品高官。我们才误将你和庄戊混淆了。”
王璇儿始终视线都没离开过丈夫,用温柔的眼光细细描着他的眉目,喉头耸动几下,轻声道:“他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即使到这步田地,她还是愿意当他的妻。
旁人的话一概不信,她要听他亲口说。
程晋瞥了她一眼,冷笑连连。
王璇儿愣了下,一双眼睛慢慢睁大,声音发颤地问:“你、你为什么?”
为什么如此待我?
为什么抛弃了我?
王璇儿觉得自己脑袋里仿佛有什么轰然炸裂,眼前阵阵发黑。
“你知不知道,我在云韶府过的是什么日子!”
当年,带她的老教头可不是善茬,三天两头拿她们这些舞女当出气筒,吃鞭子、挨耳刮子是常事,就连一口吃的也被克扣。
被饿得实在受不了,她和姐妹们就会匍匐在老教头脚下,喊她“娘亲”。
挨到老教头死了,王璇儿上位,日子才好起来。
“你要逃,为什么不带上我呢!”
为什么!
“我哪里做错了?我哪里不配做你的妻?”
程晋嫌弃地瞧了一眼,喉头耸动几下,忽然冷笑,“丈夫犯罪,哪有夫妻双双自杀的道理,庄戊会怀疑的。”
留下她,留着她发自真心的伤心欲绝,他的“死亡”才可信。
至于他,反正愧疚是不可能愧疚的……
“王璇儿,别说得你多可怜似的,你不是喜欢清风傲骨的读书人吗,在云韶府给这些读书人跳舞,她应该很满意才对吧……”
“混账!”
王璇儿用尽全身力气挣脱,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旁边的士兵立马把她架住,喝道:“老实点!”
王璇儿坐在地上没再动弹,士兵们才又松了松手。
程晋被打歪在地,吐了口血水,又恨恨地爬起来,瞪着眼睛,脸红脖子粗地喊道:“是,我混账,我就不该招惹你这只母老虎,我不该接受你接济,还要履行娶你的承诺!”
“不就拿了你家一点钱,怎么了,我刚刚高中状元,你爹就迫不及待榜下捉婿,抓我回去和你成亲!要挟我,说不成亲,就把过去我花你钱的事说出去!”
“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你们一家子铜臭味,我烦都烦死了!”
“还硬要跟着我去彭县,擅作主张给我修县衙,你知道下面人都怎么说,说我吃软饭!”
“我可是堂堂状元!你一个商户,也不照照镜子,年纪比我大也罢了,孩子都生不出来!你要我老程家绝后啊!”
“整天对我耳提面命,说什么乌纱帽不仅仅是一顶乌纱帽,那是对百姓的承诺。君子一诺千金,驷马难追,我真被你烦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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