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当然不是吃醋,妻子只是欣赏程县令的专情和牺牲。
疏议司诸人纷纷附和欧阳意,只有梁柏不在状态,抿抿唇,道:“我也可以为意意舍命。”
他声音有点沉哑,话却很急,大家都在赞叹绝美爱情,他忽然来这么一句,很突兀。
甚至有点不分场合。
堂中倏地安静,诸人面面相觑。
怎么了这是?
欧阳意回神,斜睨一眼,笑道:“大将军一诺千金,我当然相信。”
梁柏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丈夫舍命保护妻子是天经地义,只那程县令太过愚直,未到山穷水尽,急于自裁,未尝不是为了保全名声。”
他意思是,程县令动机不纯!
也是,人死了,谈何保护自己的女人。
到最后,大家都一致同意“王璇儿会留在长安”的推测。
梁柏也因此,压下程县令的平反文书。
之后果然如欧阳意所料,程县令未平反,王璇儿也留在长安。
欧阳意看着王璇儿的眼睛,道:“你们是青梅竹马的夫妻,最了解彼此,这么多年了,你所谋划的,不仅仅是杀几个仇人,最重要的应该是恢复夫君名誉,真正告慰九泉之下的程县令……”
她缓缓吐了口气,对王璇儿有几分同情。
“你忍辱负重、苟且偷生,等的就是为夫昭雪这一日,不是吗。”
最后这句,说到王璇儿心坎上,刹那眼眶就红了。
“早有耳闻久推官大名,名如其实。”
她说完,整个人仿佛放弃了抵抗,转身对陈凌躬身,“实在对不住你,小陈探花。”
“庄戊在通州作恶多端,不仅贪墨了加固堤坝的银子,赈灾的银子也贪,实在是个大贪官。通州被他害死的百姓,不知凡几。”
“夫君枉死,我势单力孤,来到长安,便是为了告御状,谁知御史台已经被他收买了,非但不理,反而倒打一耙,对我杖刑伺候,要置我于死地!”
王璇儿冷笑连连:“好在被一位名医所救,养好了伤,我眼睁睁看着庄戊也回长安当官,还是三品的户部尚书!”
把一个绝世巨贪放在管理国库的位置,真是绝!
王璇儿对陈凌再次行礼。
“妾身一直摸不透你父亲的行踪,一时情急难忍,昏了头,对你下了手。”
陈凌愣了愣,摆手道:“父债子偿,没什么可怨的。”
少年人的成熟与豁达,令人动容。
“探花请放心,妾身拜那位有救命之恩的名医习得针灸术,此次来,真的是来给你治病的,绝无加害之意。那日把你推下高殿,妾身一直很后悔……”
原来不是来补刀,而是弥补过错。
陈凌表示不再追究,平静道:“你施针后,我感觉好多了。”
得到受害人原谅,王璇儿松了口气,对着欧阳意盈盈下拜,叩首道:“这次全赖诸位推官不舍不弃查出通州水灾的真相,妾身感激不尽,在此替亡夫谢诸位。久推官大恩大德,妾身只能来世再报。”
欧阳意回礼:“王教头客气,我也该谢你留下的线索。”
“线索”就是王璇儿每次作案都会在受害人身上留下异香。
一种以松木混合栀子的香味。
欧阳意接着道:“你特地在香里添了艾草,就是为了凸显香味浓烈,辨识度高。循着此特制异香找到你,是迟早的事。”
王璇儿点头:“除非查案的人是个猪头,连这点线索也抓不到。但妾身又想,在天后面前杀人,想来指定的查案人选也不会是泛泛之辈。”
顾枫忽然“嚯”地一声,对欧阳意笑道:“还好咱破案了,否则在王教头眼里就成猪头三了。”
王璇儿“吭哧”一笑。
继而三人相视而笑,竟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苏越都给看懵了,这咋回事啊这?俩推官跟一个凶手好上了?
苏越大喊“救命”,叫仆人们拿人,还指着欧阳意大喊:“她们是一伙儿的!”
就说女人当推官,蛇蝎心肠!
老仆不敢擅自做主,“少爷,这……”
陈凌面露不愉,正要让他们退下,传来“砰”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院外大门被撞开,门板裂成几块,闯进一群披甲持剑的士兵。
士兵列队两排,声势隆重,居间让出一条道。
来者是梁柏。
院中一片狼藉、落英缤纷,一看就是刚经历过打斗。
偏偏他们进来时却听见笑声,欧阳意的神色也是一派轻松从容?
梁柏跟妻子对视一眼,“没什么事?”
欧阳意轻轻摇头。
梁柏放心下来。
梁怀仁也在此时赶到,见到王璇儿便指认道:“就是她,我们查到王璇儿女扮男装,改名易姓成王玄隐匿在一家医馆,今日出诊陈府。大将军和久推官已经知道了?”
梁予信笑道:“这就巧了!”
说罢不待梁柏下令,梁予信便抬手:“上。”
王璇儿束手就擒,被手握长刀的士兵们团团围住。
她毫无惧色,只是发出一声浅浅叹息。
走不了,也不走了。
数年如一日的蛰伏、谋划,不就是等着夫君昭雪吗。既然朝廷就等着她被捕,她便认罪,夫君昭雪也就指日可待了。
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还怕什么官府抓人,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唯一的遗憾,是不能杀了苏越。
适才是有很多机会杀他的。
但先是要给陈凌治伤,想等治好了陈凌再杀其父。
后又顾及两位推官安全,出手有所保留。
瞻前顾后,错失良机,机不再来。
她不想坐牢,退路也想好了,她怀中还有银针。
“不急自裁。”梁柏走过去,直视她的眼,“天后欣赏你的刚烈勇直,你未必就是死罪。”
王璇儿怔了下,心中竟慌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能活。
可活着有什么意思,提醒世人,她的爱郎有一个杀人犯妻子?
她不想做他一世清名的污点,她不想让他九泉之下孤寂,与其独活,不如下去陪她的爱郎。
“王璇儿,你可曾想过,为什么程晋自杀前不曾与你商量,为什么是放火自焚,而不是上吊或服毒?”
程晋是程县令的名字,王璇儿浑身一震,脑海中情不自禁产生不妙的预感。
欧阳意也不明所以,才要开口,就听见外面一阵喧哗,下一刻,沉静和齐鸣进来,后头有士兵牵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男人。
“将军,人带到了。”
男人双手被绑在身后,被士兵一踹,面朝下撞地,半天爬不起来。
不对,好像是不想爬起来。
磨磨蹭蹭,趴在地上磨洋工?
欧阳意好奇心切,直接走来相询,“夫君,这是何人?”
梁柏笑了笑,倒不敢让老婆大人久等,命人将他架起。
那中年男人面相圆润,白里透红,像个继承祖业、整日无所事事除了溜溜鸟陪陪小妾的富二代。
欧阳意不认得他。
但一直坚定寻死的王璇儿却忽然变色。
“夫、夫君?”
眼前的人虽然胖了,胖得不像话,可他的五官结构,分明是王璇儿印象里那个如修长青竹般的端方君子。
她迅速格开密密麻麻的长刀,扑过来跪在那人身前。
“晋郎?你还活着?!”
“晋郎,晋郎还认得我吗,我是璇儿啊!”
“晋郎你这些年去了哪儿?可是庄戊掳走了你?”
她抱着“死而复生”的程晋又哭又笑,半边身子都靠在丈夫身上,想要给他解绑,被看守的士兵拦住,可她还是紧紧搂着丈夫,硬生生把自己挤到刀尖和被绑的男人之间。
桃花般的面颊和下巴都被划伤,她却感觉不到痛一般,迭声喊着她日夜思念的人:
“晋郎、晋郎……”
声声呼唤,如杜鹃啼血。
可程晋却置若罔闻。
不仅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甚至厌恶地别开脸。
第86章 美人泪 26
程晋的无赖样像一盆冷水, 浇醒了王璇儿。
晋郎是为了保护她而自焚?这是她不敢去质疑的问题——若他爱她如斯,为什么却要不告而别。
他们那么恩爱,夫君怎么舍得一句遗言也不留给她?那么多自裁的方式, 为什么偏偏选择自焚?
当年看见那具烧成黑炭的尸体,她悲愤交加,难过的是世间唯一所爱为了护他选择如此痛苦的死亡方式, 气愤的是他如此毅然决然,连道别机会也不曾给她。
后来,终究对晋郎的思念超过一切。
这些年, 她一心谋划复仇, 反而忽略了最原始的细节。
“把他们分开。”梁柏吩咐。
梁予信亲自上前, 轻而易举地将王璇儿拖到一旁。
王璇儿是一个美人,不是罗秀伊那种千娇百媚, 她更稳重,眼睛更明亮,举手投足间,处处透着岁月沉淀的韵味。
虽已不年轻, 但一颦一笑、一怒一嗔都极富美感。
即使是刚才一心求死, 也不曾低下她傲然的头。
可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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