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洪灾已过,但从前修建的种种,或被河沙掩埋了,或被河水冲倒了,玉冲县如今一片荒凉。还留在玉冲县的百姓,多是无可去处的流民,只能重垦故土。
去这样一个地方当官,与开荒也并无甚么不同了。无怪朝廷提高了一级官衔,授命知县。
唯一的长处是,这玉冲县位处中原之地,距离京都城不算太远,车马数日即可抵达。
裴老爷子也劝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实在不必为了这七品官级,去吃那样的苦头。”
裴秉元摇摇头,道:“孩儿已经下了决心了。”目光毅毅,唯不敢抬头去看妻子。
又道:“爹娘也省得,孩儿为的不是荣华。”
“那你为的是甚么?”老太太追问道,见劝不住,不知是恼了还是急了,声音陡然重了几分,道,“甚么值得你抛家弃子,不顾妻母,非要去那荒糟之地……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太太没敢说出不吉利的话,只得含泪咽了下去。
裴秉元无言以对。
三年国子监,尚能初一十五休沐归家,有甚么急事,一两个时辰也能赶回来。真去了玉冲县,官职在身,有所不便,恐怕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回。
裴秉元终是开口了,道:“为了争口气。”
从一路科考,到进入国子监,再到毕业为官,这一路,裴秉元的情绪敏感而复杂。
裴少淮已经开始读书,迈出了科考的第一步,他理解父亲——年已四十,不惑之年,多年来,一直看着身边人在前面领跑,如今终于到他开跑了,岂能忍得住不放手一搏?
争的就是这口气。
至于妻儿老小,兴许是他心头的羁绊,但并拦不住他。
对于这样的父亲,裴少淮并不好评价甚么,可以夸赞他有上进心,扑得下身子去吃苦,也可以怨他“甩手掌柜”,抛开家室,管顾不到。在这世道里,兴许裴秉元这样的,才是常态。
……
夜里,裴秉元回到林氏房里。
他见妻子只顾着替他掇拾明日要穿的学服,不声不响,主动道:“世珍,你若是怨我,想哭便哭出来罢,总比闷在心里不同我说话好。”
林氏顿住了,手里的衣裳落到地上,下一瞬,再也绷不住,扑在丈夫怀里,靠在他肩上呜呜哭出声来。
“这些年,你把这个家料理得这么好,产业生意撑起来了,英儿懂事,淮儿聪慧,都是你的功劳。”裴秉元轻拍林氏后背,哄道,“往后几年,又要辛苦你一个人操劳了,都是为夫自私,不能陪伴在你身边。”
玉冲县那样荒凉之地,裴秉元岂忍心把妻儿带上,叫他们一起受苦。
林氏推了一把裴秉元,嗔道:“我哪是为了这个。”
又道:“官人身子单薄,去了那样的地方,身边没个贴心照料的,岂能叫我不担忧不牵挂?我怕的,是你太过辛劳。”
“我省的夫人关心我。”裴秉元道,“我想好了,等到要去的时候,希望夫人松松口,把老周一家让我带着,他同他的三个儿子,都是能干事的,我用着能少操心。”
林氏既哭着,又被裴秉元逗笑了,真是哭笑不得,道:“官人少在这里编排我,说得我是个母夜叉,甚么事都要管着你一样……你是这个家的爷们儿,还不是你想带谁就带谁走,我哪管得住你。”
林氏心里虽还是堵得慌,但裴秉元的态度,算是给了她些许安慰。
二人调蜜了好一会儿。
林氏嗤道:“早知晓官人这一把年纪了,还要出去到处闯荡,是个这么不消停的,我就……”
“夫人就如何?”
“我就不嫁与你了。”
“那为夫自然是不肯的……再说,为夫怎就一把年纪了?”裴秉元果真不消停、不安分起来。
……
裴秉元选择外派官职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只等几个月后,国子监毕业,朝廷下旨,他便会奔赴玉冲县任职。
……
下个月十九是段夫子的五十生辰,徐家准备替他操办一场,淮哥儿、津哥儿作为夫子的学生,自然要备上一份礼。
这日散学后,回府路上,裴少淮提醒弟弟道:“下个月夫子的生辰,津弟莫忘了。”
“嗯嗯,我打算去玉铺子看看是否有合适的物件,或是找人雕磨一个。”津哥儿应道,又问,“大兄打算送些甚么,想好了吗?”
这反叫裴少淮为难了,他如实道:“你已经有了主意,可我还未想好,今日回去再想想罢。”
回到院里,裴少淮与母亲谈起夫子生辰一事,林氏第一反应,亦是送一块好玉。
白玉无瑕,温润如水,读书人送玉珏,自然是不会出错的。
裴少淮相信,母亲必定能替他寻到一块不错的玉料,再雇以巧匠雕磨……只是,津弟已然决定送玉了,他这个当大兄的,明知如此,还要再送玉,恐怕不妥。届时,玉料好坏一相比,工匠技法有高低,只会伤了兄弟二人的和气。
裴少淮摇摇头,道:“津弟已经送玉了,我还是送个别的物件好一些。”
林氏又想起家里收藏的那块洮河砚,不过很快,她自己否决了,道:“本就是莲姐儿从徐家送来的,如今送过去,叫她知晓了,指定不高兴,还是留着你用好。”
段夫子所坐的轮椅,已经有些旧了,虽是极好的木工,但两个木轮打造得太生硬,推动起来时有吃劲。裴少淮早注意到了,上个月,他照着前世的思维,重新替夫子设计了一把轮椅,打算用上好的梨木来打造,更贴合体态,可灵巧使劲。
图送去匠房已有半月,如今初成雏形。
这本是裴少淮的选择之一,可也被他否决了——生辰上送轮椅这样敏感的物件,万一惹得夫子念及往事,触及心头伤,反倒不美。
这新轮椅,还是挑个时当的时机,再给夫子送去的好。
既是送礼,心意只是一方面,亦要投其所好。裴少淮跟在夫子身旁学习数年,知晓夫子还有一个喜好——收藏大家画作。
当朝许多作画大家里,段夫子最喜欢的一位,当属京都郊外芒山观里的吴老道,技法细腻,用色大胆,最善静中取动。
只是,这老道亦是个脾气古怪的小老头,正是为了避着世人,才入观为道的,若想得他的画作,只能凭一个“缘”字。
金钱权贵皆无所用。
裴少淮决定去试上一试。
……
芒山观筑在半山上,爬上去一趟,并不容易。裴少淮休沐两日,爬了三回,幸得以见到了吴老道。
他知晓吴老道的规矩,所以不敢入观打搅,也没有催着小道士前去通报,而是守在道观门口,盘坐在石板上,边等边背诵书文。
这日,吴老道提着竹篓长竿要去钓鱼,故此,见了裴少淮。
吴老道出来就道:“你这小童,要读书上别处去,在我门口守了两日,你想做些甚么?”
“给先生添扰了。”裴少淮规规矩矩作揖致歉,述明来意,道:“小子早闻先生大名,是来求画的。”
吴老道笑了,见他年纪小,觉得有趣,道:“来向我求画的人多了,却鲜有人能带走寸墨,我瞧你有趣,想听你说说,缘何求墨?”
裴少淮如实道:“小子的老师过生辰,小子替老师求画。”
“原来又是一个拿我画作去巴结他人的,好没意思。”吴老道一下子没了兴致,提起渔具顺着台阶往下走,边走边道,“我看你年岁小,不同你计较,你早回去罢。”
拒绝了裴少淮。
“老师说过,先生的《采荷》,妙不在荷,亦不再那半舟,而在仓皇而出的河鹭。”裴少淮在老道身后道,“老师是真的喜欢先生的画。”
吴老道往下走的脚步停住了,显然,这句话说进他心里了,反问道:“他是个懂画的,既如此,他为何不亲自来求画?”
裴少淮娓娓而道,说明了夫子的不便,最后道:“夫子于我有蒙教之恩,小子心切,故此莽莽来了,还望先生体谅。”
“你可知,我画得最多的,是险山奇木。”
“小子知晓。”
吴道子问:“你的老师既是因山而疾,缘何还要求山图。”
裴少淮应道:“夫子言,错不在山。”
吴道子继续快步往下走,半晌,才远远道:“下回休沐,再来取画。”小老头清亢的声音,在山里回响。
“小子谢过先生。”
吴道子石阶小道上挥挥手,不一会,树木掩住,不知去了何处垂钓。
半月后,裴少淮拿到画作——半部青山苍翠,半部山石险峻,却融成了一体,石壁上,一棵苍松牢牢抓住山石,可见盘根交错,又见郁郁葱葱。
裴少淮再次叩谢吴老道。
吴老道言:“快去罢,可不兴再在道观门口背书了……我最怕,就是背书了。”有趣得很。
……
……
段夫子生辰那日,他所教过的学生——徐望、徐瞻、徐言成,裴少淮、裴少津,还有最年纪最小的小言归,一一上前叩头贺寿,送上礼件。
只有徐、裴两家人,未请外人,自然也没那么多讲究。段夫子每接到一件礼物,便拆开同大家一起分享,不再像往日那般严肃,脸上一直笑呵呵的,很是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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