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淮把谢嘉那本账单拿出来,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心中暗暗猜测,淮王扳倒太子的罪名,会不会与泉州港市舶司的赃银有关?
赃银流入东宫,皇上是知晓此事的,用这个罪名当真管用?皇上要责罚太子的话,早就出手了。
或是说,罪名与赃银相关,但还要更深一层,比如说通奸、谋逆,有伤国体。
想及此,裴少淮背后不禁冷汗津津,若真如此,究竟是谁人在淮王背后出谋划策,布了这么大一个局?这个局不可能是淮王离京就藩才开始布设的。
至于太子,一个不太灵光的儿子,不管有心无心,总归是犯下了祸端,皇上又会如何抉择?
烛光下,书案上,摆着一份新京察推行计划书,裴少淮原打算这两日呈给皇上过目的,如今看来是要改期了。
不合时宜。
裴少淮将折子收好,锁进了抽屉中。欲速则不达,沉疴痼疾岂可几日治愈?愈是急于成事,愈是容易疏漏而坏事。
新京察触及太多官员的利益,大水一来,藏在洞里的老狐狸便一个个都钻出来了。
事情也就变得艰难起来。
孤光一点萤,总有散作满天星河时。
此事再难也要做下去,因为育人是从下往上,用人则是从上往下,上梁不正下梁歪。
试想,即便有千万个如江子匀一般做实事的京外官在,勤恳数年,却被身在皇城的京官们坐收渔利,在朝中股弄风雨……如此,这艘摇摇欲散的破船,如何能够行稳致远?
……
几日后,早朝上,裴少淮原以为“小事一桩”的天火,百官们却为此群起而谏。
有人说,这是太·祖显灵,意在规劝皇上不要擅改祖制,道:“太·祖降世时朝霞如火,儿时河浴,有红罗绸自神山顺流浮来,故大庆属‘火德’。如今太·祖火烧奉天门,必是借天象警告后辈,需延承祖制,不可擅改。”
不可擅改什么?自然是不能擅改京察。
也有人说,是上下不和、阴阳不顺,上天略施小惩来警告天子,要天子赶紧面壁反省,不要继续做无道无德之举,道:“火烧城楼,乃是朝中政事不修之铁证。”直指皇帝不修政事,又言,“君主不修,则身畔必有谗言惑之。”
意思是,政事不修不是皇帝你的错,而是皇帝你身边有小人,被小人迷惑了。
最后道:“伏望圣上修省弭灾,无事虚文,回天意、安人心。”
借天火摆了裴少淮一道,暗指他是小人。
当然,也有人把异象扯到立储上,直指东宫,力挺淮王。可见,朝中已有部分官员站在淮王一边,他们在朝中的举动与淮王保持一致。
还有人请皇上禁欲一年,修身养性。
众说纷纭。
裴少淮还是低估了“天意”在这个世道的份量,读书之人尚且如此,何况是大字不识的民众?有人是借“天意”谋私,也有人是愚昧守旧。
没有人点明“妖人”是谁,所以裴少淮按兵不动,只端端听着,不为所动——总不能主动跳出来接了这顶帽子罢?
他抬头看了一眼皇帝,只见皇帝蹙额不展、忧心忡忡,身子微斜靠在龙椅把上,显得有些劳心疲惫。
一名官员铿铿说完谏言,皇帝却不为所动,显然走神了,心思不在早朝上。
裴少淮还是第一次见皇帝在朝上、百官面前忧形于色,皇帝从前不会如此。
在胡首辅的提醒下,皇帝回过神来。
“都说完了?”皇帝恢复严正之态,问道。
堂下无声。
“既然都说完了……”皇帝令道,“钦天监吴爱卿,你来说说,近来星象可有异?城楼失火是天意告诫,还是别的缘由?”意思是,你们其他人不是钦天监的,懂什么异象、懂什么天意。
专业的事还需专门的人来做。
吴监正出列,应道:“回陛下,天无异象,昭示天下太平。若说星象变化,近一年确实有些变化。”吴监正买了个关子,顿了顿,这才笑道,“臣夜观天象,商星有上升之势,辰星有下沉之势,半年之内,或许有‘五星连珠’之兆。”
五星便是金、木、水、火、土五颗星,商星是火星,辰星是水星。五星连珠是指五星各居一宫,相连不断。
这是祥瑞之兆。
吴监正继续说道:“商星上升,火势见旺,城南略见火灾属正常之象。且南方扬光辉为明,预示君明臣贤。臣以为,奉天门城楼失火,不必大惊小怪,小题大做。”
被众人说成灾异的“天火”,在吴监正口中,成了“五星连珠”的前兆。
堂下顿时一片嘈然,皇帝无心继续,说道:“吴监正都说清楚了,今日就这样罢,退朝。”不给臣子们继续上谏的机会。
裴少淮突然明白过来,上元节那夜偶遇,吴监正为何要提醒他不要显露自己的生辰八字,不要再说“天寒不兴木,无木不成农”。
他生辰属木,所以取了个“淮”字。
有心者可以借着所谓异象,拿裴少淮的生辰八字做文章。
吴监正身为观天者,遇到过太多这种事,知晓这种事难以清者自清,所以特意提醒了裴少淮。
……
隔日,先是徐阁老找了裴少淮,提醒他多注意“天象”的事,提防着些,以免着了道,被人捏造谣言,三人成虎。
至于京察的事,可以先缓一缓。
散衙以后,杨府那边来话,岳父叫他过去一趟。
“想来你也猜到了,那名犯人的证词,剑指东宫。”书房里,杨大人对裴少淮说道。
裴少淮问:“岳父可知证词里都说了些什么?”
杨大人摇摇头,道:“所以才让你跑这一趟,提醒你一句。”
裴少淮心间咯噔一下,岳父官居大理寺卿,居然连他都不知道,那必定是皇帝下旨封锁了消息。
越是如此,越是说明太子的罪名很重,重到皇帝人前忧形于色,迟迟不能拿定主意。
杨大人道:“事情未明了以前,你且先不要去詹事府,也莫与东宫有牵连瓜葛。”
“谢岳父提醒,小婿知晓了。”
回去路上,裴少淮竟开始希冀燕承诏能快些回来,不是因为他无力应对,而是少了燕承诏在旁边替他“提一提灯笼”,他便如同在黑夜里摸索,想要稳妥,只能慢一些、再慢一些。
他甚至怀疑,燕承诏半程去了武昌府,是不是对家故意搞出来的事端,以此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毕竟,皇帝虽在高位,但堪用的能人也并无几个。
燕承诏不在,不光裴少淮少了一盏灯笼,皇帝也少了一盏灯笼。
再往深一想,能想到把燕承诏支开,只怕对家不光很了解裴少淮,还很了解皇帝身边都有什么人……这是一个就藏在宫中的内鬼。
……
……
皇帝还是信任裴少淮的,很快便召见了他。
来宣召的不再是萧内官,而是南镇抚司的人。
莫非……东宫之事,把萧内官也牵扯了进来?萧内官暗地里帮太子做了什么非分之举?
御书房里。
少了萧内官的打理,御书房像是少了一层光,烧的还是往日的檀香,味却差了许多,皇帝案上,堆着不少折子,乱糟糟没有分好类。
兴许是龙颜不悦,使得屋里气氛很是压抑。
“臣叩见陛下。”
“伯渊你来了。”皇帝试图笑笑,却没能挤出笑意来,他招招手,“萧瑾,给伯渊取些点心……”话到一半,才想起萧瑾已经被他叫人看管了起来,悻悻把手收了回来。
皇帝道:“伯渊,你把门关上。”
御书房门关上,明明点了好几处灯盏,屋内却依旧显得黯然。
在裴少淮面前,皇帝没有掩饰疲惫之态,几日间仿佛老了不少,皇帝惭愧地说道:“伯渊……你与承诏在闽地调查背后世家时,确实有人走漏了风声,才使得你们陷入下风。”
果然。
被裴少淮猜中了,太子的“罪行”与闽地有关,与背后的对家也有关。
无怪皇帝这几日心思恍惚,苦心孤诣为长子铺路,长子却把铺好的路给掀了,换到谁身上,谁能不伤心神?
这件事是太子有意为之?亲手为之?恐怕不见得。若是如此,皇帝直接废了他这个太子便是了,不必在此踌躇不定。
第232章
最难的便是,知晓长子犯了大错,亦知晓他是遭了算计,想要包庇维护一二,又要给臣子们一个交代。
尤其是涉险其中的裴少淮、燕承诏。
从皇帝的话中,裴少淮大致知晓了经过——
在闽地时,他猜测三大姓氏背后有隐匿世族,暗中搅动海上风云,燕承诏将猜测写进密报中,传回京都。
萧瑾知晓,太子党长久以来靠泉州港市舶司私贪了大量白银,白花花的银子流入东宫,用以维持政事开支和维系属下们的“忠诚”。东宫想方设法从别处捞点钱,这不是什么敞亮事,也不是新鲜事。
从密报得知裴少淮他们在查三大姓的背后主谋,萧瑾担心查到太子头上,便将密报内容透露给了太子。
消息便这样泄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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