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也同样兴奋,他牢牢牵住娘亲的手,四处观望着,不时踮一踮脚尖,指着某样新奇玩意问道:“娘亲,那是什么?”
在街上逛够之后,裴少淮带小南小风去了樊园,相较于街上,这里热闹不拥挤。
小南小风和叙哥儿、徐家姐弟汇合,几个女眷领着他们猜灯谜,裴少淮得以坐在石亭里歇歇。
不多一会儿,一位老者领着一位青年人走过来,走近一看,原是钦天监的吴监正和他的孙儿吴见轻。
三年前,裴少淮南下,“商星生辉,能臣为民”的履卦,正是这对祖孙占卜出来并上报皇帝的。
见轻,“贱轻”,想来是少年人命格不甚好,祖父为其平安长大,取了个轻贱的名讳。
裴少淮赶紧起身作揖,道:“吴监正,许久不见。”又看着吴见轻夸道,“几年过去,贤侄已长这般高了。”
少年人端端行礼,道:“给裴大人问好。”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在这昏暗夜里,吴见轻一双明眸清亮生光。
吴监正笑呵呵道:“‘辩上下,定民志,惠泽万民’,当年的履卦果然不假。”
不管是“辩”还是“志”,都与裴少淮所言所为十分贴切。
“吴监正当年提点的那句‘天寒不兴木,无木不成农’,令晚辈受益匪浅。”裴少淮客气道。
寓意是,连年长冬有损庄稼,没有庄稼农户难以成活。
“成事在人,老头子随口的一句话,谈不上提点。”吴监正脸上笑容不变,还是寒暄的神态,却突然压低了声音,只留裴少淮能够听闻,用腹语道,“裴大人的生辰八字属木,老头子当年说这话考虑不周,大人往后不宜同他人再提起,以免被小人利用。”
吴监正很谨慎。
裴少淮心中咯噔一下,脸上同样保持谈笑神情。
吴监正说得有理,这个世道的天象、卦象,比谣言更毒。
裴少淮确实忽略了这个世道神神叨叨的一面。
吴监正恢复正常声音,笑呵呵道:“孙儿快到娶亲年岁了,还未找到合适人家,趁着上元节灯会,我领他出来走走,看能不能遇见缘分。”
钦天监官职世袭,吴监正独子早逝,他的位置是要传给吴见轻的,吴见轻想找一份合适的姻缘确实不易。
好人家必不愿意让女儿嫁进去,一来听天者福薄,生死难料,二来子子孙孙都被限在钦天监的一亩三分地里。
“那便不耽误吴监正时辰了,回见。”
“回见。”
走远后,吴见轻低声问祖父:“缘何?”
吴监正指指天上北斗第四星,问道:“你觉得世上先有文曲星,还是先有状元郎?”
“星辰恒古便有。”吴见轻以为先有文曲星。
“错。”吴监正解释道,“世人若非见过功名者之风光,谁会拜他文曲星?是以,世上先有能人贤臣,后有太平天象……能人贤臣百年难得一见啊。”
吴见轻点点头。
吴监正继续道:“占卜者,观的是天,守的是心。”不知缘何,吴监正面露担忧之色,嘱咐道,“不管如何,见轻,你务必守心。”
……
上元节收假后,百官归位,朝中再度“热闹起来”。
闭嘴半个月的言官们,又开始了新一年的口诛笔伐。
这其中,言官们弹劾最多的便是裴少淮,由头是“裴少淮手握棉制造业,大揽钱权,图谋不轨”。
期间,宫中西门一处杂物房走水,言官们把此事怪到裴少淮头上,说是奸臣降世,天谴显现。
不可谓不离谱。
朝廷派人一查,与裴家有瓜葛的织造坊,独剩京都一家,专为边军织造冬衣。杂物房走水,是贪睡的小太监踹倒了矮桌上的油灯。
众人哑口无言,闹剧收场。
他们这么闹,无非是京察心中没底,想闹一闹,拖延拖延。
这日,裴少淮去了詹事府。和胡祁、王高庠偷偷去不同,裴少淮是正明正大地去,甚至人尽皆知。
他给皇帝的说法是——上任少詹事前,先熟悉熟悉环境。
裴少淮在左春坊坐了不大一会儿,太子便闻讯赶来了,还叫人带来了棋盘。
“早听说裴郎中棋艺精湛,何不趁此时机,与孤切磋一二?”太子道。
“那微臣就献丑了。”裴少淮笑应道,行礼后来到棋桌前。
在他看来,太子果然意气用事,明明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谈,却执着于要下这一盘棋。仿佛已经准备了很久很久,就等今日的机会,泄一泄心中的火气。
如此也好。
裴少淮是真的不精于棋技,并非装的,且太子有备而来,所以局中,裴少淮很快就落入了下风。
裴少淮心中暗暗诽谤,欺负一个臭棋篓子有什么意思?
局末,太子放下棋盅,双手藏入袖中,意思胜负已分,棋成定局。他望向裴少淮,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若非知晓裴少淮在朝中的所作所为,太子可能不会相信,这么一个年轻的白面书生,举止文文静静,谈吐和和气气,竟有成为权臣之嫌。
太子问道:“晋元帝当朝时,刁协、刘隗、戴渊曾谏言,要趁着王敦起兵造反时,尽诛琅琊王氏,裴郎中如何看?”
尽诛琅琊王氏,本是杀意萧萧的话,从太子口中说出,却是平铺直叙。
裴少淮便知晓了,太子虽无雄才大略,但也无心狠手辣。
这个问题问得很有意思。
司马睿是在王氏的扶持下登基上位、建下东晋的,琅琊王氏也由此权势滔天,司马睿甚至称呼王导为“仲父”。相权重,则皇权轻,大权旁落,司马睿自然不肯,试图重用刁协、刘隗、戴渊等人钳制王氏。
司马睿不想尽诛王氏?未必,但他不能做,也做不到。
王导自封丞相,王敦自封武昌郡公,使得司马睿这个皇帝徒有虚名罢了。直至司徒睿愤懑去世,也未能钳制住王氏门阀。
这便是“王与马,共天下”,说得详细些,应当是王导、王敦与司马睿共天下。
太子意思是,晋元帝没听刁协、刘隗、戴渊的话,杀尽琅琊王氏,才会导致“共天下”。
裴少淮笑笑,没有抬眼,继续看着棋盘,寻找落棋之处,用风轻云淡的语气应道:“微臣以为,殿下想读东晋史,理应先从‘八王之乱’读起,甚至更早一些,从三国读起,而非东晋建朝。”
司马睿重用琅琊王氏,借王氏之力,出师得胜,才能在八王之乱中得势,在江左登基称帝。
这江左,可不是一开始就在司马睿手中的。
裴少淮继续不经意道:“毕竟只有先‘得天下’,才有后头的‘共天下’之说。”
言下之意,太子殿下你未曾策马夺天下,身为储君,这天下也还未到你的手中,“共天下”从何谈起?
裴少淮劝说道:“是以,微臣以为,此话与微臣说说便罢,莫教陛下听了去。”
又还有一层意思,太子若有这个心思,莫不如想想如何守住自己的东宫,而非听信什么“共天下”的谗言。
第230章
在裴少淮看来,太子出言试探是正常的。
不管不问、直接深信不疑,这才不正常。
所以裴少淮并不生气,他只是觉得太子抓不住重点、太不会审时度势,关注点完全跑偏了。
裴少淮的话一针见血,令得太子怔怔然——是的,他还未坐上皇位,谈“共天下”既是僭越皇权,也是杞人忧天。
只有司马睿才有权谈“诛王氏,独天下”。
京察事多,裴少淮忙中挤出时间,专程来一趟詹事府,不是为了来得罪太子,他把话题引回到棋局上,道:“这局棋,殿下下得可解气?”
太子不明所以。
裴少淮又道:“微臣过来,只想与殿下聊聊家常,不想牵扯朝堂事。”太子幼时失母,心思敏感,他对裴少淮带着提防之意,若是张口闭口就是朝堂事,只会令得关系更僵。
“殿下执着于与臣下棋,是陛下的缘故?”
“是。”话中带着脾气。
就像一个闹脾气的孩童,怪罪父亲把家里的蜜饯给了隔壁家小孩。
“依臣之见,皇上不与殿下对弈取乐,平日里严苛相待,恰恰是慈父用心。”裴少淮道。
太子并无太大触动,淡然应道:“孤知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显然,这个问题他有思索过,也有人提点过他。
但一句“计深远”并不能弥补他的缺憾。
裴少淮笑着摇摇头,道:“不止如此。”
败局已定,裴少淮一直努力在棋盘中寻找落子处,还真让他寻到了一处,他双指夹起一枚黑棋,一边落棋一边说道:“殿下是皇室嫡长,生来便是储君……”
裴少淮话语顿了顿,这枚黑棋没有让他反败为胜,但帮他吃了太子两枚白棋,他主动捡起这两枚白棋,投入了太子的棋盅里,哐当作响,继续说道:“储君只能登基。”
如果不登基会如何?裴少淮没有往下说。
立嫡立长的世道里,皇室没有让贤的说法,永除后患而名正言顺,这才是最好的“让贤”。
嫡长不上位只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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