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人是直接“躺”在了位上,破罐子破摔。
邹老夫人又道:“青荇是个长情的,知晓老头子要移居金陵城后,便一直跑前跑后,置办了这座宅子不说,宁远、如安抵达前,一直是他帮着照料老头子,如今亦隔三差五过来看看。”
从前点拨提拔门生,老了便受门生们的情,这是自然。
裴少淮懂得邹老夫人的意思,应道:“晚生省得了。”未多言什么。
即便如此,邹老夫人还是有些讪讪,道:“若非青荇,换了旁人,必不好意思向小友开这个口。”
裴少淮神情轻快,笑道:“邹老夫人言重了,无需介怀。”
……
……
翌日大早,裴少淮起身束发换衣,正打算到檐外活动活动筋骨,却闻院前传来叩门声。
开门一看,是邹宁远。
邹宁远神色欢喜,道:“祖父今日起身,神识清醒,约大人到后院田边一叙。”
裴少淮听后,亦不禁欢喜,回房套了件素色外衬,便随着邹宁远的步履,前去与邹老相见。
小小田亩边上,赘甸甸的稻穗染了秋露,朝阳晨曦照在谷粒上,像是镀了一层金光。
南居先生在田边布了桌椅,桌上摊着一套铮亮的银币,他正举着巾帛、对着朝阳擦拭那枚一钱的银币。
银币背面锻印的是几束稻穗,与眼前秋来稻黄之景相映。
南居先生眼中透露出的那股专注、睿智,还有淡然,使得裴少淮又如回到了十年前。
“南居先生。”裴少淮远远喊道,声音不似少年时那般清亮,多了几分沉稳厚重。
但邹老一下子识出了这道声音,脸上浮出笑意,朝裴少淮招了招手,应道:“小北客长成大北客了。”又道,“快过来坐下。”
裴少淮坐下后,道:“南居先生,好久不见。”激动之心溢于言表。
亦师亦友亦知己,在这车马缓慢的世道,能够再见一面,再叙一回,是何等难得的事。
“是有些年头不见了。”邹老言道,又问,“昨日我犯着糊涂,总是认错人,叫小友看笑话了罢?”语气十分豁达,并不甚在意自己的病。
“晚辈岂敢。”
看出了裴少淮神情里的酸涩,也猜到了他心头的惋惜,邹老笑道:“老头子都到了杖朝之年,早该眼明心亮、达观知命了……这人愈是年长,心思愈发不在自己身上,而在晚生后辈的身上。”
他举起一枚枚银币,铮亮无比,不知擦拭了多少回,道:“在如此年岁,能见到大庆发行的银币,听到银币随船远漂海外的消息,知道朝廷牢牢执掌世间钱道的泉眼,一点点富足黎民百姓,老头子是没什么遗憾的。”
“清醒到了八十,糊涂也是到了八十,总归能活到八十,便已是幸事,又哪管他是清醒还是糊涂?”邹老豁达言道,“‘往事不知多少梦,夜里和酒一时醒’,且就当他是一时醒一时醉好了,这天赐的醉意,能省不少粮食……北客小友,你说是不是?”
裴少淮被南居先生的豁达感染,感动之余,满腹学识的他,面对一位老者的真情显露,竟然一时不知言何。
“那便再同老头子说一说这银币罢。”邹老打开话题道,“小友大才,通过开海通商,让更多银币流到海外四夷,不知此时银币的传用度如何了?”
“朝廷设了船引,商船出海,需先置换银币,通过此举,大庆船只所过之处,很快便会流通此套银币。”裴少淮应道。
银币的流通是需要时间的,在邹老跟前,裴少淮希望它能流得更快一点、更广一点。
“昔年的设想,竟真有实现的一日。”邹老感慨道。
他坐的位置,抬首可见晨曦,低头可见一片金稻,邹老张开手掌,里面卧着一枚一钱银币,道:“这套银币,这一枚最得我心,钱额最小,能用的百姓却是最多。”
“小友开海亦是一大功绩。”
裴少淮实言道:“双安州虽顺利开海了,然还有许多事未做完,一场戏只不过才搭了个台子罢了。”回京后还需想法子揪出背后的对家。
“此事确实不易。”邹老点点头道,“从小友来信的只言片语中,老头子料想此人精通钱道,懂得以钱生乱,还懂得以钱谋私,又兴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裴少淮愈发钦佩邹老。
因涉及军机,他给邹老写的信中,关键处一笔带过,只说“粮缺”、“货紧”、“民闲”等几个字眼,没想到邹老还能由此推断出这么多来。
“小友也莫要太心急了,先稳住眼下的势头是最重要的。”邹阁老劝道,他伸出手指了田中一处,“小友看那株是什么?”
顺着邹老的手望去,金色晨曦之下,一株结子的荑稗在晨风里招摇。
到了结子的时候,荑稗的子穗会高出稻子许多,所以格外醒目,仿佛在向世人显摆自己的得逞。
荑稗是田间的一种杂草,虽也结子,但收成远不能比稻谷。
邹老解释道:“《种稗叹》有言,‘农田插身身绿时,稻中有稗农未知’,这小小一株稗草十分狡猾,生于田间,不是粮食却长了一副稻苗的模样,幼时根本无法辨认,农户们只能任其生长其中。”
裴少淮听后若有所思,对家确实狡猾,兴许他或是他们便扮作良人,藏匿在一众“青青”里。
紧接着邹老又言道:“小友何不再稳心等等,待荑稗抽穗结子时,自然就藏不住自己的面目了。”
裴少淮眼睛一亮,明白了邹老的提点。
“南居先生可还有其他猜想?”
邹老摇摇头,他说道:“小友身处这一片青青当中,能相信的唯有自己而已。”
第211章
“不谈这些不痛快的事了。”邹老笑言道,“以小友的眼界、本事,必定是有法子应对的。”
他收起桌上的银币,言道,“不如珍惜老头子这片刻清醒,一同饮茶畅聊……自小友离开太仓州,仲涯、子恒他们俩个来了又走,老头子这颗师心,已无处安放许久了。”
邹老才执起壶耳,裴少淮双手握杯迎了上去,笑言道:“晚辈醍醐灌顶。”
老少一人整一日的畅谈,聊起了朝廷,又聊到了民生,还有这吹寒到江南的长冬。
同道之人,便是一别数年,依旧话中投机。
月攀墙檐映枯枝,夜深了。
“风华如砂流指过,苍树枯枝亦年华。”邹老抬首,望着月中枯枝吟道。
风烛残年也是年华中的一部分,如此豁达。
邹老主动道别,笑言道:“时候不早了,小友该回去歇息了。”
兴许裴少淮还要多留几日金陵城,但一觉醒来,待到明日,邹老还能否清醒,却不得而知了。
所以邹老更愿意这个时候,郑重道一句别,他饮了一口茶,借用时人截搭的一句诗道:“‘追风赶月莫停留,平芜尽处是春山’,老头子的路将走尽,然小友的路,还远在春山之外,不必在此耽搁了。”
言语平静,这几句道别不悲然,而是释然。
“南居先生……”裴少淮眼眶微微泛红,世人怕离别,怕的不是离别,怕的终一日信不知写与何人听,茶不知斟给何人饮。
“这番扭捏可不似小友的性子。”邹老朗朗笑道,“小友是怕一朝太平盛世,老头子没有机会看见了吗?”
“南居先生会福寿延年的。”
邹老握着裴少淮的双手,这数十载焚香阅卷的手掌苍老而洁净,指间执笔所留的厚茧依旧在,他道:“伯渊,一定要坚定走下去,你所做的不是给我看,也不是给谁看的,而是给天下人看的,纵使老头子真有一日走了……”邹老指指天上明月,带着些哽咽,道,“不也还有明月可见,托予清风吹至坟前吗?”
直到此时,邹老话语中才有些悲凉之意,嘱咐道:“老头子把自己的念想托付给你了,小友千万别嫌太沉。”
裴少淮感受到那苍老手掌传来的力道,郑重应道:“先生所托,小子莫不敢忘。”
在裴少淮眼中,南居先生是一位执着、真诚的理想者,何其难得,他曾今对学识、学问改变世道坚信不疑,将自己耕耘的本领播了出去,指点了多少门生,只想着门生造福一方,未曾想过借门生造势。
在党争落败以后,他宁愿致仕隐居,也绝不愿意低头妥协一一,莫不然皇帝又岂会让他走?
邹老收起悲凉,重浮笑意,道:“那便早些回京罢,把那荑稗草除去了,不要再拘于内争,带着大庆百姓往外头看看。”
“该说的都说了,夜深了,小友回院子里歇着罢。”
……
翌日,邹老睡醒之后又犯了糊涂,只不过没那么糊涂,儿子是儿子,孙儿是孙儿,独把北客是谁给忘了。
黄荻这日午时散衙之后,又来了邹府。
他才入门,还未来得及与裴少淮说话,便被糊涂的邹老唤了去,指着自己的半亩稻田,道:“小许啊,你下田替我把那几株荑稗给拔了。”
又道:“不事农桑不知农苦,你们不能光躲在房檐下读书。”
黄荻笑笑,坐在门槛上边脱下靴子、卷起衣袖裤脚,边对邹老说道:“老师,我是青荇,学生懂得农家苦。”他自农家来,岂会不懂农家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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