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你快来看看是谁来了。”
“田”边的鹤发老者闻声,端端转过身来,便是他年老糊涂了,可那傲视沧浪、于世独立的书生气,又岂会褪去。
他道了一声:“北客。”
而后几步走到众人跟前,身子骨倒还硬朗、利索。
正当裴少淮一番悲喜交加的心绪涌上心头,双手已经搭在身前,准备作揖行礼之时,只见南居先生蹲了下来,把手搭在小南肩上,满脸慈笑说道:“小北客,咱们好久没见了……你怎么愈长愈小了?”
小南见了这个陌生而慈祥的老爷爷,倒也不怕,稚声道:“爷爷,我是小南,不是小北,你兴许弄错了。”
“我读书很厉害的,怎会弄错?瞧你这眉眼印堂,才气横溢,分明就是小北客。”南居先生坚持道。
孙子邹宁远赶紧跟裴少淮解释道:“祖父犯糊涂的时候,常常记混了年份,各时的往事揉在一起,便分不清楚人了。”
正说着,南居先生抬头对孙儿道:“如安,还不快叫人给小北客看茶。”问小南道,“我叫他们给你在茶里加糖,可好?”
“如安”并非邹宁远的表字,而是邹学士邹羡静的表字。
南居先生把孙儿认作儿子了。
小南不再辩驳“小南小北”之别,看了父亲一眼,而后点点头,道:“好的,爷爷。”
一旁的小风也“自我介绍”道:“爷爷,你认识我吗?我是云辞,乳名小风。”
南居先生上下打量了一番小风,喜道:“你这女娃子也了不得,了不得。”但他疑惑望向邹老夫人,问道,“老婆子,咱们可曾认识过名为‘小风’的女娃子?”
邹老夫人带着些哄的语气,应道:“从前没有,眼下不就认识了吗?”
“也是也是。”南居先生喃喃道。
小风指着稻田,道:“爷爷,我也爱种花种草,就是没曾种过稻子。”
话正说着,前院里传来一道爽朗的笑声。
笑声渐渐近了,又闻:“师母、如安兄,瞧我今日给老师带什么好东西来了。”人未至,声先至,是个不拘小节的人。
“是黄叔来了。”邹宁远同裴少淮说道,“他是祖父的门生。”
裴少淮了然,南居先生移居金陵,这座宅子、各处打点,想来就是这位黄姓门生出的力了。
第210章
伴着那位黄姓门生爽朗的笑声,裴少淮自正门往外看,只见一中年男子身着绯色官袍,高高瘦瘦的,快步而来,举止快意而不失端重儒雅。
穿着官袍来,说明是散衙后,直接从衙门来了邹府。
他的身后,两名年轻小厮正扛着一架木质打谷机。
瞧他的的相貌眉眼,裴少淮觉得有些似曾相识感,又想不起在哪见过、与谁相似。
黄姓门生亦注意到了裴少淮,连忙收起方才那肆意的大笑,走至众人跟前,先给南居先生、邹老夫人行了礼,道:“老师、师母,门生不知府上今日有客,孟浪唐突了。”又朝裴少淮略一作揖。
裴少淮回礼。
如此行止派头,又是邹老的门生,可料想到此人学问、本事必有独到、过人之处。
邹宁远居中介绍道:“黄叔,这便是祖父平日里常提起的那位,从闽地双安州而来……”
还未介绍完,停顿的间隙,这位黄叔喜颜插话道:“北客!”赶紧再作揖,道,“久仰大名,久仰大名,老师与我说了许多你的事。”
“万不敢当此大名。”裴少淮谦道,“裴少淮,字伯渊,幸会。”又介绍了妻子、儿女。
“黄荻,字青荇。”黄荻亦自我介绍道,“‘枫叶荻花秋瑟瑟’之‘荻’,‘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的‘荇’,老师觉得我的本名有些冲闯了圣上,便替我取了‘青荇’二字,平日里,旁人多唤我黄青荇。”
文人介绍便是如此,名与字,还有本经,便可听出许多东西来。
荻花白如雪软如棉,长得与芦苇、芒草很是相似,这几样又常常混着生,一丛丛一片片,寻常人很难分得清荻、芦、芒究竟谁是谁。
黄荻注意到自己穿着官服而来,又道:“黄某在南京户部当差。”
户部是户部,南京户部是南京户部,二者不同。
裴少淮记得南京户部尚书之名,非黄荻,他穿的是绯色官袍,便可猜到黄荻身任南京户部左侍郎。
“原来是侍郎大人。”裴少淮敬道。
一番你来我往之后,两人算是相识了。
言归正传,黄荻指着打谷机道:“老师种的稻子快熟了,今日回府时,凑巧碰见有农户出售此旧物,便叫人买了下来。”
因不见邹羡静的身影,他又嘟囔道:“如安兄竟还未散衙归来,那清苦公署无人过问,如何值得他这般劳心劳力。”
“许是钻研史书,又忘了时辰了。”邹老夫人说道。
“如安不就在这里吗?你们是不是糊涂了?”邹老指着孙儿说道,转而神色严肃,对黄荻语重心长道,“反倒是你呀,小许……就如字要一笔一笔写,事也要一件一件做,做官做人都不能贪快。户部尚书的位置,不是座师不愿意在皇上跟前帮你说好话,而是你的功绩、本事还欠一些,再等个三年六年也不迟的。”
邹老口中的“小许”,正是他当年器重的一位门生。这位小许求助座师无果之后,暗结首辅楼宇兴,终究还是坐上了户部尚书之位,随后排挤同门师兄弟,带着邹阁老一手建成的户部倒戈楼宇兴。
正是此事令得邹阁老奏请致仕。
邹阁老走后,这位许尚书并无什么好结局,在户部尚书的位置坐了三两年,便被河西派给换了下来。
“老师,你又记混了。”黄荻小心扶邹老回堂里坐下,凑到邹老跟前解释道,“您再仔细瞧瞧,我不是许建生,我是青荇呀,您最小的那位门生黄青荇,记起来了吗?”
邹老张张嘴,滞滞梳理了好一会儿思绪,才恍然道:“是青荇呀。”面带惭愧色,又道,“当我的门生,连累你的前程了。”
“老师这是什么话,学生的本事、学识都是您教的。”黄荻道。
黄荻又问邹宁远,老师这几日睡得如何、吃得如何,其关怀备至之心真真切切。
见到邹阁老如此费力捋清思绪,情绪随着脑中杂乱的往事时起时落,裴少淮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哽咽在喉。
年老心欲平,岂料浪卷沙。
……
邹羡静归来后,众人一起用宴,席间谈得十分欢畅。
裴少淮与黄荻间谈得很是投机,裴少淮精通钱道税法,知晓钱币流通之要务,而黄荻在南京户部沉研多年,钱税学问亦不浅。
两人间,往往是说了半句,便了解了后头得意思。
黄荻豪饮后,相见恨晚,惋惜言道:“裴大人倘若早生十来年,拜师于邹老门下,你我能以师兄弟相称,将是何等快事。”
“裴某与南居先生之间,不是师生胜是师生。”裴少淮亦饮。
黄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倘若早生十年,入了邹老之门,岂不是和他一般,要受人排挤?
“是我思虑不足,我之过我之过。”黄荻连罚三杯,道,“还是眼下这般好,裴大人可以大施本事,为民谋利。”
酒后不免显露几分真情来,快意之下难掩不甘。
酒酣宴散,黄荻同邹老说:“学生先回去了,过两日再来看望老师。”
时候不早了,裴少淮本想先回客栈,邹老夫人却留他们小住两日,邹老夫人劝道:“老头子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裴小友不妨小住两日,待他清醒过来时,再续江南旧事。”
又笑言道:“老头子平日一清醒过来,总不忘先问北客可有来信。”想来是极想念北客这位小友的。
昔日老少“笔友”,若不能好好叙一叙,于邹老或是裴少淮而言,都将是遗憾。
山高路远,裴少淮一别金陵城后,此生不知何时才会再来一趟。
“那晚辈就不推辞了。”裴少淮道。
邹宁远闻言,领人前去收拾厢房。
裴少淮与邹老夫人闲叙时,谈及黄荻,邹老夫人叹了口气,替黄荻惋惜道:“青荇确实值得更好的前程,是师门耽误了他。”
她说起与黄荻的缘分,道:“老头子和他的缘分很长,算下来也有三四十载了。青荇出身凄惨,是农家收养的螟蛉子,老头子在外为官时,供了他的束脩,叫他好好读书。这孩子也争气,多年后,竟真的一步步考到了老头子面前,参加了老头子最后一次主考的春闱,成了老头子的门生。”
“此后,青荇受老头子提携,留在户部里当差,可惜才堪堪崭露头角,便发生了那档子事,连着几个同门师兄一齐被排挤到了南京城里,再没机会回京当差。”
裴少淮了然,虽说朝廷早几年就已清理了楼宇兴和河西派,但旧官想得皇帝复用,并非易事。
一来,三年一科考,人才一拨一拨来。二来,南京六部远离天子视线,无人举荐、无人廷推,皇帝又岂会记得那么多甲乙丙丁。
黄荻能在南京六部里,一步步走到户部左侍郎的位置,已经是极为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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