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淮笑笑,吹熄了灯,便也轻手轻脚上榻歇息了。
……
秋日清晨露水重,小南小风还想像以往那样坐在台阶上读书,被时月止住了,道:“晨露寒气重,到屋里去读。”
她探了探小南小风的衣襟,觉着有些凉手,便给他们又多添了件衣裳。
裴少淮吃过早膳后,离辰时还早,去看过邹老后,独自出了府,打算到秦淮河畔走走,一是想活动活动筋骨,一也是想看看金陵城里的清晨光景。
走到一处小渡口处,见几个穿着麻布灰衫的“船夫”,坐在船头啃下干粮后,下了船,蹲在岸边打算用手掬水喝。
“可不能生饮江水。”裴少淮提醒道,“当心喝了闹肚子。”
几位汉子憨憨一笑,打头的那位操着金陵的调调,笑道:“某等都是农家出来的,不是那讲究人。”
“在外还是要仔细一些。”裴少淮从岸边小摊要了一大壶酥茶,叫摊主用大瓷碗端给他们。
那几人倒也爽朗,没有推辞。
一来一往的,裴少淮与他们闲谈了起来。
“听小郎君的口音,似从北边来的?”汉子见裴少淮穿了一身茶翡色的衣袍,干净利索,又长得眉清目秀的,以为他年岁不大,便喊了一声“小郎君”。
裴少淮非圣贤人,摸了摸自己昨夜刚剃干净的下巴,听这声“小郎君”倒也欢喜得紧。
“大哥了得,某确是北人。”裴少淮问,“这时候还早,城外大江里的货船还未忙起来,你们怎就准备撑杆出船了?”他以为这些船夫是做倒运货物入城的活计的。
“小郎君想岔了。”汉子爽朗大笑,入了城,治安好,他便也不隐瞒,说道,“某几个是从江宁来的,听县老爷的吩咐,前往粮城里交今年的征额。”
原来是乡里的粮长。
粮长也算个“长”,算得了半个差,大庆伊始,这可是个肥差,多由乡里大户担任。到了后来,粮长要自个填补缺额、耗损,累赔不堪,便成了一个苦差事,人人闻之如躲瘟神。
毕竟十户有九户因粮长而破产。
官府无奈,只得改为轮充制。
又一个汉子接过话头,说道:“早些入粮城,早些交差,也好早些回去做事。”他咂巴咂巴嘴,又道,“所幸朝廷征额由粮食变作了银币,不然轮上一回粮长,某那一大家子便不必活了。”
谈到银币、以银抵税,裴少淮追问了一句,道:“大哥为何这般说?”这两道新政,毕竟都是经他之手推行的,他想听听百姓们的态度。
汉子从怀里掏出一枚一钱银币,上头沾着土,言道:“朝廷要征一钱银币,某交上这一枚银币,事便两清了,任谁也不敢说某这枚银币不值一钱。”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若是上缴白米豆子,过江过河要加耗,米糙了要加耗,足足晒了半个月的谷子,嫌弃不够干,还是要加耗,明目何其繁多。这便也就罢了,更有甚之,一石的白米究竟满不满一石,还需过了官斛才知晓,明明在家量好一石有余的白米,倒入官斛中,却不见斛口白,若是衙役再踹上几脚,白米往下又沉了沉……整一石的白米,最后竟只有七斗半。”
“所以,还是用银币钱货两讫好一些,小郎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汉子最后道。
裴少淮点头,道:“是这个理。”
他看船上装了不少麻袋,似乎是粮食,便问:“既然以粮抵税了,大哥们船上为何还装着粮食?”
“小郎君有所不知。”汉子笑着解释道,“大家都交银币,那粮城里总不能没有粮食罢?粮城里也拿银子跟大家伙买粮食,价格还算厚道。某等既然都跑这一趟了,便替乡亲们把粮食送来,换些银钱,挣个来回的辛苦费。”
一边收税银,一边购置余粮,这也是朝廷的旨意。
“银子?”裴少淮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南北两京,是最早推行银币之策的,五六年过去,粮城还用银子买粮食,这便值得琢磨了。
“是银子。”汉子不当什么事,说道,“回到乡里,拿到钱肆里换成银币便是了,也不费功夫。”
裴少淮暗暗记在了心底,他换回笑脸,朝几位汉子拱拱手,道:“时候不早了,小弟便不叨扰几位大哥忙活了。”
“不叨扰不叨扰,谢小郎君的酥茶。”
……
裴少淮折返回到邹府,还有两刻钟才到辰时,然黄青荇派来的马车早早到了。
随车到了宫城门外,黄青荇正好从宫里出来。
“裴大人是想先去南京户部看看,还是去粮城里看看?”黄青荇问道。
黄青荇任南京户部侍郎,城里大大小小的仓廪都归他管,这并不是件轻松事——关于官员俸禄、卫所军饷,属于大事;平日维护仓廪,翻仓倒垛,减少粮食损耗,大至雨水渗墙,小至鼠鸟偷食,时时处处都是琐事。
属于做得好无人夸赞,做得不好,是大罪一条的职务。
“先去粮城看看罢。”裴少淮藏着自己的心思,笑道,“说来也惭愧,裴某总与邹老论粮食、论钱道,实则连正经的粮城都没曾逛过,想来也是一种‘纸上谈兵’了。”
“大人过谦了,那便依裴大人的意思,去粮城看看。”
黄青荇想了想,道:“金陵城里有七七四十九个仓廒,这军仓与卫所相邻,皆远在郊外,常平仓几近废弃,只派人看守着,不如就去正仓看一看罢……若是看完时辰还早,也可再去常平仓看看,相距并不算远。”
所谓正仓,便是专门征收百姓税银税粮的仓廒,规模最大。
军仓专为卫所提供粮草,数目多而散。
而常平仓,讲究的是“谷贱增其贾而籴,谷贵时减贾而粜”,此句出自《汉书》,讲的是米价降时买入存米,米价高时放粮售卖,从而维持粮价稳定,故而称为“常平仓”。
“侍郎大人想得很是妥当。”裴少淮道。
两人上车后,聊起常平仓颓废失修、仓内无粮,黄青荇颇为感概,说道:“于国而言,正仓位国库之重,于卫所而言,军仓肩粮草之重,于百姓吃饭而言,却是常平仓最重要。常平仓无粮,眼下无大灾大患尚且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一旦民间粮食紧了,粮价高了起来,常平仓无粮可放,这粮价可就难以压得住了,想来裴大人在闽地任官时,对此深有体会。”
裴少淮颔首应是,黄青荇说得对,常平仓是未雨绸缪,万不能荒了弃了。
黄青荇又无奈道:“黄某早些年也曾上过折子,恳请皇上重视此事,只可惜折子送上去便石沉大海,了无音讯了。”在裴少淮跟前,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愤愤然,又道,“想来是河西派当局,只关心着正仓里自己那几百石的俸禄,常平仓的事、百姓的事,能拖一时是一时,拖到锅里没米了,要死人了才是大事……不然,写再多的折子也送不到皇上跟前。”
“侍郎大人不妨再上折试试,皇上体恤民苦,必定会重视常平仓之事。”裴少淮道,河西派倒台毕竟多年了。
大抵花了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到了粮城外。
裴少淮下车,抬头看了看仓廒的规模,终于明白百姓们为何要管“仓廪”、“仓廒”叫粮城了——眼前分明就是一座小城池。
不仅城高墙厚,还地处险要,周遭不许百姓修建民居,派有官兵日夜巡守。
正门墙上刻有隶书大字,写道:“金陵卫一号字廒。”
前来上缴税银的粮长们,沿着水路从粮城的侧门进,船头接着船尾,排了长长的一队。
裴少淮暗想,后世的剧集里,动不动便是“卑职带一队人马趁夜去烧了他们的粮仓”,想来是难以实现了,他又瞟了一眼跟前的高墙,腹诽道,倒更像是“卑职带一队人马彻夜去粮城里送人头”。
烧粮仓就跟攻下一个城池差不多,岂是说烧就烧的?
入城以后,裴少淮入了一间仓屋,只见屋里宽敞高大,便于外排热气,外壁皆涂有白礬水,以此防止雨水渗入,无不做到了极致。
国之重地,再仔细也不为过。
头几间仓房,堆满了粮食,官差们见有上官过来巡查,做事亦认真利索,可愈是往后走,看的仓房愈多,则慢慢变味了,黄青荇脸色也愈发挂不住,很是难看。
许多仓房竟空无粮食,里头的官差十分散漫,有的干脆铺着席子呼呼睡大觉。
往城外走的时候,黄青荇斟酌再三,与裴少淮并排走,说道:“朝廷推行‘以银抵税’的新策,本官以为还是太急了些。裴大人方才也看到了,就算是金陵城的正仓,都有许多的仓房空了出来,更何况是别处的小仓廒呢……要知晓,曾经的金陵城可是积粮五百万石之多,可供大庆备用五六年的光景。”
又道:“单单收入银币,积于仓廒之中,需要用粮时,光对着一堆银币又有何用?”
这个问题不假,裴少淮自己也有思索过如何解决。
这就好比粮食是放在仓廒里,还是放在百姓家中米缸里,真正用时,又该如何快速从百姓手中换到米。
对于仓廒官差呼呼大睡之事,黄青荇由小见大,更是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士农工商,世道早已划好了类别。朝廷国库之钱财,不想取之于农,便是只能取之于商……而天底下的商,又哪比农户一般好欺负呀,裴大人走这条道,愈到后头要应付的敌家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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